天宇开霁(500)
谢云潇道:“说的也是。”
华瑶道:“嗯嗯。”
谢云潇又问:“等你开基创业之后,你想做什么?”
华瑶随口胡说:“我要带你回凉州,探望你的亲朋好友。”
谢云潇自幼喜欢清静。他一贯独来独往,极少主动与人打交道。他虽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却没几个亲朋好友。“故乡”二字,对他而言,似乎是一种具体的景象,比如一望无际的山川平原,或是一览无遗的大漠孤烟。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一下:“等你回到凉州,我会为你准备……”
华瑶十分期待:“准备什么?”
谢云潇知道华瑶最喜欢吃鱼。他自然而然道:“松江鲈鱼,胭脂鳜鱼,雅木湖的银鱼和鳟鱼。”
华瑶心花怒放:“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
她紧攥着他的一截袖摆:“你真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谢云潇猛然搂住她的腰肢,抱着她躺倒在床上。她正要推开他,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贴着他的衣襟。她隐约摸到了他的心跳,仿佛被开水烫了一下似的,她飞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谢云潇道:“你的心境仍未平定。”
华瑶道:“嗯。”
谢云潇又问:“你为什么而忧虑?不妨说出来,我可以替你分忧。”
华瑶小声承认道:“我确实急于求成,真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
华瑶向来很有信心,也很会审时度势,但她毕竟不是神通广大的神人,不可能在短期内解决一切事务。她深知其中道理,又难免感到焦急。
她喃喃自语:“全国各地军情告急,北方入冬之后,冰封千里,寸草不生,百姓能吃的食物只有人肉。秦州收获的粮食,至多供应两个省份,其余地方的百姓又该如何过冬?‘钱粮’二字,已是一个难题,‘战事’二字,又是另一个难题。叛军乱杀,贼兵乱杀,敌国也乱杀,沧州、永州、康州边境十分之四的人都被杀了,到处都是尸山血海……”
谢云潇一边运力为她调息,一边轻声安抚她:“倒也不必太过忧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你耐心等待几日,或许时局大有转机。”
华瑶直言不讳:“如果我等不到转机,难道我还要一直等下去吗?凡是我想要的东西,无论功名利禄,还是权势地位,我一定会自己争取。”
谢云潇答非所问:“自古以来的新政变法,大多以失败告终。朝臣的心血付诸东流,民间也是怨声载道,人人都盼着国富民强,又有几人愿意改变旧制?今时今日的政局,相较于你往后的改革,倒也算不了什么。你既要变革科举,又要开创学堂,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每走一步,立足于刀锋之上,只凭你一人争取,并非事事都能争得到。”
华瑶十分惊讶。她明知故问:“所以呢,依你之意,我如何扭转时局,又如何改变旧制?”
谢云潇道:“正如习武练功一般,循序渐进,切忌操之过急。”
华瑶道:“我就知道你要说这句话。”
谢云潇从容道:“殿下固然聪慧,我的心思,怎能瞒得过殿下?无非是老生常谈,忠言逆耳……”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她本来也不是非亲他不可,但他正躺在她的床上,还说什么“殿下”,“忠言逆耳”,她又起了一点玩心,像是在和他扮演明君与忠臣的游戏。
谢云潇改口道:“你一定能开基创业,功在万古千秋。”
华瑶将信将疑:“真的吗?”
谢云潇道:“当然。”
华瑶道:“好,我相信你。”
谢云潇轻吻她的唇角。她小声道:“再亲一口。”
床榻上情潮旖旎,窗外雨声渐浓,雾气犹重。雨雾仍未消散,黎明的微光却是隐约可见。
*
秋末冬初,冰寒霜冻。
京城的街市上,卖炭的小贩正在沿街吆喝,路边的流民已被冻死了好几个,尸体都是赤条条的,再单薄、再破烂的衣裳,也会被人当街扒走。
徐信修的马车路过这条街。徐信修闭目养神,不看窗外的景象。
徐信修身为内阁首辅,自有肃清朝政之责。
然而,大梁的朝政已是一塌糊涂。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告急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官兵败仗多、胜仗少,国库的钱粮日渐空虚,此时又不能加征赋税,朝廷的党争也不能停止,大梁朝正如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吃不饱饭,迈不开步,每一寸肌骨都在被人蚕食。
徐信修睁开双眼。他吐出一口浊气,又把暖手的紫金炉放入袖中。
紫金炉仅有半个巴掌大,炉膛里燃烧着银骨炭。
银骨炭无烟无尘,难燃难灭,名为“银骨”,贵比黄金,状若白霜一般细腻通透,自古以来,银骨炭便是宫廷御用的珍品。
马车停在公主府的门外,徐信修缓缓走下马车。公主府的侍卫前来迎接,徐信修看了一眼侍卫,颤颤巍巍地扶住了拐杖。
京城正值严寒天气,徐信修年事已高,腿脚也不太灵便。他走在玉石铺成的道路上,步履蹒跚。去年此时,他的腿力还很矫健。他曾以为,衰老是一种果实,一日一日地沉重起来,直到命数将近的那一刻,果实落地,埋入泥土之中,滋养着子孙后代。
而今,徐信修渐渐察觉,衰老只在一瞬间,前日还能行动自如,今日只能借助于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