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506)
潘之恒回过神来,如实禀告:“浅山镇居民约有一万四千人,流民约有三千人。官府设立的放票台共有四十处。数天前,衙役在全镇各大街道张贴告示,通知饥民前往各个辖区的放票台登记入册。全镇共有十个辖区,每个辖区分管四处放票台,从昨日起,官府每日发放一次信票,饥民凭借信票,次日可以在粥厂兑换粮食。”
这些消息,华瑶早就知道了。
潘之恒的思绪有些混乱,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华瑶听出了潘之恒的焦虑,就没再打断潘之恒的汇报。
潘之恒继续道:“前日统计的饥民人数是七千,昨日饥民人数飞涨,很多人挤在西街的放票台附近,总是不肯转去别处。微臣差人打听,这才查明了形势,原是镇上传出一个谣言,只有西街的信票有效,别处的信票无效。饥民听信谣言,也不管官府告示上的条文,只想着争抢信票,抢到了才算吃了定心丸。西街的秩序混乱得不成样子,从午时起,到亥时止,微臣才把信票发完,也把饥民的人数算清楚了。”
岑越忽然撩起袖袍,跪在潘之恒的身旁。他开口道:“五更天时,潘大人想把详情禀报殿下。微臣拦住了潘大人,重新审查了粮食局的钱粮账目,因此又耽搁了大半日,还请殿下责罚。”
潘之恒是粮食局的检校官,岑越作为潘之恒的副手,也只是个副官。按照粮食局的规矩,他们二人的职责,正是把账目审查清楚,经过初审和复审,认定账目上的收支一字无误,才能把结果报告给华瑶。
岑越提到了“审查账目”,表面上是在告饶,实际上是在暗示华瑶,他依法处事、依法办事,已算是尽到了心力。至于饥民过多、信票过少的问题,并不在粮食局的职责范围之内。
岑越还说:“今日一早,微臣正要上疏奏闻,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全镇上下一切事务,终是瞒不过殿下的法眼。”
岑越跪在距离华瑶一丈远的地方。华瑶多看了他一眼,他略微抬起头,目光依旧落在地上,始终不曾与华瑶对视。他穿着一件青灰色长袍,手腕处露出雪白绸缎的里衣,通身装扮十分整洁,虽无金玉配饰,却是干净朴素,朴素之中又有三分清雅。
岑越是岑家的庶子,他的兄长岑清望则是岑家的嫡子,岑越与岑清望失和已久,兄弟二人势如水火。岑清望去世之后,岑家的家主向华瑶投诚,为表诚意,家主派出岑越辅佐华瑶。
华瑶重用的那些文臣,办起事来都是尽心竭力的,岑越却是个例外。他似乎把自保放在第一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不沾惹一点麻烦。
岑家的家主已经献给华瑶八万两白银、八千石粮食。岑家既有一片诚意,华瑶暂时不能辜负他们。她要收服各大世家,还得把岑越留在身边,稍微宽待他一些,等到局势稳定下来,再把他调到更合适的位置上。
当务之急,还是抚民治兵。
思及此,华瑶淡淡地道:“你是粮食局的副官,为饥民请命,也是你的分内之事。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岑越深深地伏拜:“微臣谨记殿下教诲。”
俞广容也附和道:“西街突发状况,也和信票有关,信票也是你们粮食局放出来的,岑大人,如何能把自己摘出去了?饥民无知,不过是听信了谣言,官员无知,那可是俗话说的‘事不关己不劳心’。”
岑越和俞广容没有任何过节。俞广容这般针对他,他只觉得,俞广容已是华瑶的鹰犬。他不会埋怨俞广容,只因他的父亲也有一片趋炎附势的心思。不止父亲,北方的世家大族,约有十分之三,已在暗中投靠华瑶,诸事都要仰仗华瑶的庇护。
在这人世间,权势就是最大的道理。世家子弟标榜自己不慕虚名、不贪俗利,其实也没几个人不想攀龙附凤。宦海沉浮,官场升降,只像一场大梦,富贵荣华转头空,功名利禄皆是恩宠。
华瑶的权势如日中天,谁不想做她的鹰犬?
百丈开外之处,成千上万的饥民正在忍受冻饿之苦。岑越眺望着远处的饥民,他心里的各种计较,也像是笑话一般轻飘飘的,微不足道。
岑越也不辩解了。他言简意赅:“请殿下降罪。”
华瑶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又看向潘之恒:“饥民的头发为什么都烧焦了?他们的脸上还有血痕。”
潘之恒连忙回答:“饥民的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虱子,虱子吸食人血,又在人头发里产卵,卵生虱,虱生卵,过不了几天,浑身痛痒交加,壮年人也被吸干了。饥民实在没办法,就用柴火焚烧头发,虱子遇着火,便会爆开,噼里啪啦的,炸出血花来,雨点似的落在脸上,就是星星点点的血痕。”
华瑶给了她一个台阶:“体恤民情,才是为官之本。你和岑越都起来吧。”
潘之恒和岑越齐声道:“多谢殿下恩典。”
言罢,潘之恒和岑越站起身来,缓缓地退到了一旁。
华瑶不自觉地握手成拳。她还在想,饥民若是能吃饱穿暖,每日沐浴更衣,便能杜绝病根,虱子也不会泛滥成灾。
可是永州粮食不足,局势也不安定,华瑶在秦州制定的规矩,到了永州反而施展不开。她派遣官员去各地查访、随时变通,还要防范东无和方谨的明枪暗箭,调粮赈灾也是十分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