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57)
这一路上,最初的一个时辰里,无人品尝攒盒内的美食,戚应律的嘴却没停过。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凉州的风土人情,华瑶听得津津有味,谢云潇置若罔闻。
谢云潇坐在窗边,沉默地眺望远景。
官道上冰雪未化,马车只能缓行,车队慢悠悠地走了一天,戚应律时不时地打开一个攒盒,吃了不少东西,华瑶和谢云潇仍然没怎么动口。习武之人的耐力极佳,忍饥挨饿的本事也比戚应律强得多。
当夜,他们就在马车上浅眠,次日一早,方才抵达延丘城外的一座农庄。
前几日风雪弥漫,今日天空放晴,那农庄的田野连成一片,化作白茫茫的雪景。积雪覆盖了道旁的树木,压低了枝条,马车从铺着稻草的路面走过,落雪簌簌乱堕,洒在车顶。
马车停稳之后,戚应律第一个走下来。他向华瑶伸出手,作势要扶她的衣袖。
戚应律一向怜香惜花,无论哪家的小姐从马车出来,他都会温柔地搭一把手。
这一回,戚应律并未碰到华瑶。
华瑶还没下车,谢云潇在她之前出来了。他用剑鞘把二哥拨开,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君臣有别,二哥,请你遵守礼法。”
戚应律摊开双手:“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以兄弟之礼来待我?”
谢云潇望着远处村庄,诡辩道:“正所谓‘天地君亲师’,君臣在前,兄弟在后。我铭记君臣之礼,轻慢了兄弟之礼,还望二哥多担待些。”
戚应律哑口无言。
来自凉州商号的几个商人原本坐在后一辆马车上。现在,他们全都走了过来,聚在一处,领头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上身一件绦边镶滚的皮背心,下身一条紫貂毛绒的长裤,双手戴一对金缕镯子,腰胯一
把银环长刀。
这妇人姓赖,旁人都唤她“赖夫人”。
赖夫人做了二十多年的粮米生意,也在凉州、岱州的农庄置办了些田产,多次为凉州军营选送粮食。她与将军府来往密切,算是戚应律和谢云潇的熟识。
华瑶问她:“黍、稷、麦、菽、稻这几样作物,哪一样在凉州产得最多?”
赖夫人拱手行礼,才道:“回禀殿下,岱州多稻,凉州多黍。去年是凉州的灾年,饥民流民聚集于凉州南部,稻和黍都吃不上了。”
谢云潇和戚应律都是镇国将军府上的贵公子,凉州官员见了他们二位都要恭敬有加,赖夫人却在他们面前直言不讳,如实阐述了去年的凉州灾情。
华瑶与她同行,感叹道:“不瞒你说,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羯人迟早会攻打月门关和雁台关,军粮尚且能从水路调配,百姓的口粮又从哪里来呢?每逢战乱,必有饥荒,贫者既尽,富者亦贫。”
戚应律插话道:“咱们大梁的官兵不能扰民,他们羯人却能以战养战,以战养民,倒是不用担心百姓能否填得饱肚子。”
谢云潇看了一眼戚应律,才说:“羯人的军粮是马乳、马血、干奶酪、干肉条。部队行军,不开灶、不生火,方圆十里,毫无炊烟。”
华瑶凑近谢云潇,好奇地问道:“是吗,他们的军粮味道怎么样?”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与她对视:“难以下咽。”
“你也吃过吗?”华瑶大为震惊。
谢云潇如实陈述:“去年冬天,我随父兄上战场,险胜羯国的骑兵。父亲截获了他们的粮草,我和大哥都尝了奶酪和肉干。”
戚应律突然走进华瑶和谢云潇之间,悄声问:“哦,什么做的肉干?羯人经常吃人,人是他们的两脚羊。云潇,不是二哥说你,你和大哥,该不会都尝过人肉了吧?我在家的时候,怎么没听你和大哥提过这件事?”
羯国分为几个部落,其中一个部落以人肉为食,经常把活人做成肉干。大梁的官民痛恨此风,称其为:“灭绝天理,罔顾人伦。”
谢云潇还没应声,华瑶咬字极轻道:“戚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两位兄弟为国为民,出生入死,奋勇抗敌,以身试粮。而你呢,这会儿还能拐弯抹角地讽刺他们,真当自己伶牙俐齿吗?”
“怎敢,”戚应律后退一步,“在下口不择言,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华瑶高傲道:“下不为例。”
言罢,华瑶拍了拍手,赖夫人得令,走在前头,将他们一行人带去了农庄内的一处新田。
时下正值秋末冬初,新雪刚落,那田垄上铺着一片稻草,隔去冰雪,稻草与土壤之间又以竹竿撑出一层空隙,掩护着一排又一排的幼嫩绿苗。
赖夫人弯下腰来,挪开一小块稻草:“殿下明鉴,这农田里种着土芋的幼苗。土芋产自羌国,一个月出苗,两个月开花,三个月结果。每年寒季,羌国就靠它度过灾荒。”
华瑶卷起自己的丝绸裙摆,缓缓地蹲到了田埂上。
她盯着绿苗,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一脚踹开一块泥土,那绿苗在土中倒翻,竟然没有根茎。
赖夫人脸色一变。
华瑶还没开口,已有一群人跪地请罪:“殿下息怒!”
华瑶起身看着他们,怒火沸腾:“本宫原本以为,你们诚心经商,诚意十足,你们却是胆大包天,竟敢在本宫面前胡言乱语,不怕本宫怪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