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长安(69)
那时的她到底年幼,平日极力守世家规矩,骨子里尚有顽性,且她在外流落多年,哪里见过绿色梅花?见虞清苓还有些时候,她礼数周全地应谢,又徐步往外走,出了上房见院子里并无其他下人,她松出口气,提起裙摆往西侧门去。
出侧门过连廊,姜离很快看到了大片绿萼梅,浅绿的花簇层层叠叠,繁若堆雪,姜离嗅着梅香走入林中,心想折三枝,与魏阶、魏旸,虞清苓房中各养一枝。
她选那花朵半开,枝条虬结写意的折了两支,正要去折那第三支时,一道又响又重的抽打声响了起来,她甚至听得分明,那是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姜离耳力素来不弱,目光四扫后,看向了梅林东南的一座厅阁。
起先她并无探究之意,谁知一道低低的呜咽声响了起来。
若是惩治下人,也不该如此无声无息的,姜离心底疑窦更深,放轻了脚步往那朱漆碧瓦的窗根下走去
“你知错了吗?”
走至半途,一道咬牙切齿的妇人声低低响起,姜离脚下微顿,心道还真是在惩戒下人?此念既出,她转身便走,她是伯府义女,绝不能在外给虞清苓惹麻烦,可还未走出两步,那道抽打声更重更快,听得姜离头皮发麻,她很是不解,怎么没求饶呢?就算不甘心,也先低头啊!
她忽然一惊,不是要被打死了吧!
这么一想,姜离踅身而返,轻手轻脚地摸到了窗根下,老旧的窗棂咬合不紧,正好有处缝隙能让她看到窗内一角,她眯起眼睛,只见屋内光线晦暗,尺宽长凳上,趴着一个光裸背脊的少年,少年身侧,半幅竹枝纹褶裙袍摆伫立着。
忽然,长鞭扬起落下,重重抽打在少年背上,隔着丈余,姜离也能看到少年背上已是血肉模糊,他的脑袋朝着窗棂方向,披散着头发一动不动,若非他的手还紧抓着凳沿,姜离几乎以为他已晕死过去,长凳另侧跪着个背脊佝偻的小厮,正是他在哭泣。
执鞭之人长裙曳地,但微弱的光线模糊了衣料材质,姜离一时不知此人是何等身份,而很快,刻意压低的质问又响了起来
“你非要在这时触怒天颜吗?你还记不记得你父亲的遗愿?你这世子之位来之不易,你非要为了那些不相干之人,舍弃裴氏一门的尊荣吗?”
姜离瞪大了眼瞳,而妇人又重重落下一鞭,恨声问:“裴氏家训第一句是什么?”
“克、克己慎行,欲不可纵。”
少年声音嘶哑的答话,妇人却尤不解恨,又落下一鞭道:“好,原来你还记得,你让母亲太过失望!你想看着祖父和祖母一把年纪还为你担惊受怕吗?偌大的裴氏若毁于你手,便等于你拿刀杀了母亲!还是,你想看着母亲死在你面前?!”
她越说越是激动,“你说,你到底知不知错?知不知错!知不知错?!”
一问厉过一问,一鞭重过一鞭,少年依旧不认,窗棂之外,姜离攥着花枝,瞪大眼瞳,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她知道,这打人的乃是高阳郡主李菡,而那趴在长凳上的,正是数日前在宫里见过的,声名赫赫的国公府新世子裴晏!
他笔挺的背脊仿佛快被抽断,血色沿着肩胛而下,滴滴落在屋内地砖上,姜离看的心惊肉跳,却知此事绝不是她能管的,不仅如此,她得立刻离开才是。
她屏息往后退去,可冬日凛寒,窗根石阶凝着一层薄冰,她刚要转身,脚下“呲”的一滑,动静本不大,可这时,裴晏一动不动的脑袋抬起,赤红的眸子鹰隼般望了过来
缝隙细小,四目相对的刹那,姜离不知他是否看清自己,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上,她一动不敢动,不过片刻,裴晏又缓缓垂下了头,而高阳郡主更是毫无所觉。
姜离咬牙猫下身子,再无半点声响地离开了梅林。
她心乱如麻,快步回到老夫人院子之时,正撞上那位和蔼的嬷嬷,嬷嬷往她手中扫了一眼,“姑娘怎么才折了一枝?”
姜离暗道不好,低头一看,果然见手里只剩下一枝梅枝,另一枝定是落在了窗下,她只得镇定道:“绿梅罕有,一枝足以了,多谢嬷嬷。”
嬷嬷失笑,又请她再折几支红梅,姜离应了一声往梅树走去,心底却难安宁。
高阳郡主与裴溯少年定亲,情深意笃,当年十里红妆结为连理,乃是长安一段佳话,后裴溯病死在任上,多年来她以郡主之身侍奉二老,素有孝义之名,后教养出裴晏这样的少年才子,满长安无不赞她贤良淑德,可姜离没有想到,她会对裴晏如此暴力,而自己若是没有看错,裴晏背脊之上尚有旧疤未愈。
裴晏才袭了世子之爵,他会为了什么不相干之人舍弃裴氏?姜离只觉难以置信,下意识看向梅林方向,裴晏不认错,不知高阳郡主还要打到何时。
嬷嬷进门伺候片刻,再出来时,便见姜离捧着梅枝数支,嫣然道:“老夫人院子里的梅枝实在好看,阿离忍不住借花献佛,这三支给老夫人插瓶,余下四支不知能否献与郡主娘娘?娘娘心善,年关时为伯府的粥棚捐了不少米粮。”
拿人家自己府上的花做好,也实在只有小孩子才做得出,奈何姜离生的玉雪秀质,一双桃花眼月牙般动人,被她满脸真挚望着,嬷嬷实在无法拒绝,她笑着叫来小丫头,吩咐道:“送去郡主那里,就说是广安伯府的小娘子亲手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