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低声喃喃,声音仿佛从地狱深处发出。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
紫晶球内画面开始闪动模糊,直到国师坐不住倒下,“哇”地骤然喷出一大口血来,染得眼前沙盘一片血红。
“师父!!!”
在少年天子的怀中,姜郁时短暂地死了一会儿。
不知多久,终究还是再度张开眼睛,灰瞳仰面对着碧蓝清空。
托南越王的福,古祭塔生生被打了个千疮百孔,穹顶洞开。今日又恰好天高无云,一片蓝色很是安宁。
只可惜那片安宁,很快便被晏子夕聒噪的哭声打断。
“师父,师父……”
“还好,太好了,总算还来得及……呜……呜呜……您不能再不把身体当一回事了。”
少年天子身上还沾着阵法的符灰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鼻尖和眼角都红红的,肮脏的眼泪噼里啪啦,纷纷掉在姜郁时脸庞、耳侧。
是的,肮脏。
晏氏血脉,天子皇家至高无上。
但在姜郁时眼里,却是这世上最肮脏、最可恨、最伪善恶心的玩意儿。
……他永远不会忘记。
那一年的大夏,收复失地、百废待兴。亦是那一年的大夏,瘴气肆虐,百鬼夜行。
那一年的他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暮色深深,幽幽深宫,无尽长梯,幢幢烛火。他一阶一阶爬上去,膝盖磨出血水,在每一阶上重重对着那位至高无上的“天子”长长叩首,无声哭泣。
他流着泪,流着血,用尽各种哀求,一遍一遍,只求天子开恩。
求人皇放过那个人。
放过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挚爱。
可长阶之上,星空冷锐如刃。那位大夏天子广袖金衣,遗世独立,宛如神祗。
却始终只是沉默。
最终,一切都结束了。
瘴气散去,云开月明。盛世重临,百姓安居。
唯独他什么都没有了。短暂如梦的幸福日子,和煦的日光,依偎的温度,小小的开满丹桂花的家,好不容易抓在手中的可以称之为“归宿”和“幸福”的东西……一丝泡沫都没有留下。
唯独他重新变回了一只无法超度的孤魂野鬼,落入黑暗深渊,长堕无尽炼狱。
恨吗?
呵。
远不是一个“恨”字能够承载。
所以他决定复仇,向那位人皇,向整个故事里推波助澜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处心积虑的始作俑者,每一个袖手旁观无能为力的庸才,每一个浑然无知的受益者!
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要死死咬住一切每一个人,撕扯、嚼碎,挤出肮脏的血水,甩出内脏和骨头。挫骨扬灰以后,还要追到阴曹地府、追到轮回转世。要那些人生生世世,都和他一样堕入漫长、永久、无穷无尽的不幸。
他更会一直嘲讽这荆棘丛生的命运,一切侮辱背叛他的人,甚至当初抛下他的人,不死不休。
他早就想死了。
凭什么要他一个人承受整个寰宇的不幸,那么多愚昧无知被保护的人却能享受寻常的烟火幸福。
所以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去死,他得拉上更多人。
无论是始作俑者,事不关己的路人,还是这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无端阻碍他的那些人!
紫晶球最后一抹光亮寂灭了。
曾经阻碍过他的人里,有一个和这西凉燕王有些类似的、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凡人。
犹记当年,那人抱着法杖,笑道我不信命。
眼中流光溢彩。
……不信命,是吗?
可命途顺遂之人永远不会知道,被命运玩弄者,最听不得这种话。
一定要将说话者五马分尸、挫骨扬灰,才能写心头之恨。
“……师父。”
背后一暖,他被宴子夕扶着抱起。
姜郁时唯一的庆幸,就是这孩子虽是当年人皇同支血脉,生得却和那人皇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不然他只怕早就一个忍不住,掐着他纤细的脖子把他捏死了。
绝不可能忍受在他身边扮演那么多年的知心“国师”,陪他读书画画、骑马射箭,耐心回答他一堆可笑的问题。
姜郁时陪在晏子夕身边,如今算来,也有十年光阴了。
起初是在先帝的残虐成性之下,护着还是小皇子的他,保他平安长大。又在六年前瘴气再临、天灾将至时“力挽狂澜”。更在修养身体复出之后,帮新登基的小皇帝摆平朝中乌烟瘴气的佞臣,带他南征北战、收复失地,重振华都天子荣光。
如此种种,小皇帝如今自然对他笃信不疑,视他如兄如父,对他言听计从。
所以。
才会在众臣反对之下,仍旧鼎力支持他向西凉宣战。更是在他与南越王“同归于尽”时,不惜以天子血动用逆天阵法,折寿也要续下他这条残命。
但其实……
姜郁时垂眸。
这世上根本没有“回生阵”。有的只是皇族傻瓜心甘情愿自我献祭,才可催动的“换命阵”。
以命,换命。
胸腔再一阵疼痛咳嗽,这副身体他用了很多年,无数伤病,早已风烛残年。
也是时候换一个新的躯体、新的容器了。
“师父,呜……”
懵然不知的傀儡小皇帝,还在因为他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老臣不断掉眼泪。
姜郁时伸出手,笑了笑,指尖血污抹去晏子夕泪水。
在那张年轻好看的脸上越摸越脏。
傀儡小皇帝年轻、血统高贵、健康、便宜行事,做他下一个躯壳不算差。
唯一的不好,是他毕竟姓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