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情(213)
那军官证又皱又染上血,那农民也不识字,满口方言。但他认出了于锦铭军服上的徽记,一下抛掉锄头,边朝村庄狂奔,边高呼:“伊是阿拉额空军,快来救伊!伊是阿拉额空军!”
不一会儿,田野上站满了人,整个村庄的百姓都出动了!一窝蜂地涌出来!人群中走出四个中年男人,他们搬来一架竹床,不由于锦铭多说,就将他抬上去。四周的人围在竹床边,时不时喊着“当心点,当心点!”,跟着它摇摇晃晃地进到村子里,放到最有名望的一户人家的草席上。
方圆三里,只有一个巫医。也算不得是医,帮村人通灵问鬼神的次数,比开药方的次数多得多。
这半吊子的医骑着一匹瘦弱的驴,哼哧哼哧跑来,见到于锦铭的枪伤,黄渲渲的脸白了半边。
他摸着长胡子,同身旁的村民嘀咕几句。于锦铭听不懂的他们含混的沪语,怕他们胡来,反复问他要干什么。巫医招呼小童熬了一碗汤药,执拗地给他灌下。于锦铭喝完,顿感四肢无力。巫医上前,掌心摁在他的额头,虔诚地念诵经文。
少顷,屋外进来一名老人,端着装满黄泥的面盆,又进来一名妇人,送来两块干净的毛巾和一盆热水。
巫医沾湿毛巾,替于锦铭洗净伤口。一盆清水转眼化为血水,妇人进进出出,换了三四次热水才算完。接着,那巫医用孽子挑出皮肉里的碎弹片,再往伤口涂抹黄泥。于锦铭听着耳旁时近时远的祝祷,迷迷糊糊地受着,竟不觉疼。
前线战局瞬息万变,于锦铭自知不能久留,处理完伤口,便请村人想办法,将自己送到松江城。张发奎司令的军队驻扎在那里,他们可以帮他联系到空军部队。
众人听闻,不敢耽误,当即推举出一名五十多岁的男人,驾着牛车,载他赶往松江城。得知他要走,有个头发花白的阿婆匆忙蒸熟四五个白面馒头,沾满红糖,拿薄棉布裹着,颤巍巍塞到他怀里,叮嘱他在路上吃。
于锦铭吃力地坐上牛车,一屁股栽进稻草。
此时,太阳已升得极高,日光将村民们泥黄色的脸晒成金红。负责护送的男人坐上车,挥动鞭子,老牛慢悠悠地迈开步子。
路上,男人问他:“侬是啥地方人?”
于锦铭说:“东北人,哈尔滨的。”
男人一扬鞭,又问:“侬今年几岁啊?”
于锦铭答:“二十五岁。”
那人听闻,叹了口气,道:“侬年纪个轻,出来打仗,怕不怕?”
于锦铭本想说不怕。
因为他是军人,对方是老百姓,他是来保护他们的,绝不能露怯。
可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父亲差不多大的男人,面庞黝黑,背脊宽阔,于锦铭不由涌上一阵酸楚。
“怕。”他轻声说,语气平淡。“但我身前是上海,身后是南京,这两个地方都有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我不怕,大不了就是一死,死就死了,去阎罗殿见弟兄。”
“好!打外仗,阿拉勿怕!侬怕了,小鬼子就吱哇乱叫,都过来欺负侬。”男人提高声调,倒是豪气万丈。“阿拉齐心协力,晓得伐?”
于锦铭勉强笑笑,将话题引向他,问起他的家里人。
男人淡然道:“吾儿子就在市里向,伊是炮兵练习队的学生。”
说罢,头顶再度传来日机引擎的嗡嗡声,它们从头顶飞快掠过,前往战区,开始新一天的投弹。
上海一连几日的大晴天,炸弹也一连几天地投。
从月初投到月中,蕰藻浜、走马塘战线接连吃紧,战亡的将士太多,到以亡者的血肉作胸墙的地步。随着一声声炮击,胳膊与腿炸得满天飞,挂在落光了叶子的树梢。川军顶不住换桂军,桂军顶不住就换匆匆到昆山补充完新兵的中央军。
顿悟寺战地夺回来了又失,与之相对,租界高墙内的宵禁一改再改,从九时,放到十时、十一时,最后到十二时。
不知亡国不亡国,上海大约要亡。
风雨欲来之际,躲入租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一种疯癫的狂欢。
他们争相挤入灯火通明的赌场与舞厅,从橙黄的房间进入红色,从红色钻入蓝色,好似爱伦坡笔下普洛斯佩罗亲王的化装舞会,在极度的狂欢走到尽头时,迎接红死魔的降临。
好容易从旋转门逃出,来到寒气逼人的夜幕下,又会撞见街上花枝招展的妓女。她们的数量一晚比一晚多,好几次徐志怀坐车回家,都遭到她们的拦截。最大的快五十岁,最小的才十四五,敲打着车窗,脸蛋紧贴上来,厚厚的脂粉下,一团孩子气。
局势越来越坏,收音机从早开到晚。家中的电话响了又停、停了又响,语气急促地传递着各路消息——谁谁谁找好了人,打算乘渡轮逃去香港;谁谁谁跟外国大使有关系,预备一张机票飞美利坚;谁谁谁投靠了维稳会,也就是要当汉奸。
徐志怀只缄默地聆听着那头嘈杂且混乱的声音。
直到二十日深夜,客厅冷不然响起一通电话。
徐志怀披一件法兰绒睡袍,匆匆下楼接起。
“喂,徐老板……”女人话音慵懒。
“谭碧。”徐志怀听出那头的话音,皱眉道。“有事?”
自五年前那件事后,他们便再无联系,仅在社交场上偶有碰面。
“你们宁波帮的傅爷,前通商银行董事长,你认识的吧。”
徐志怀应一声“嗯”。
“他好像跟日本人有牵连。”谭碧压低声音。“我听说,他前天在家里组麻将局,想拉人入伙,等沦陷后建一个新政府,有人推举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