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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230)

作者:木鬼衣 阅读记录

等安全登上船,人人都松懈下来,到处寻找吃食。

大约是饿了太久,于锦铭反而丧失了觅食的欲望,便留在甲板,木然地眺望着眼前赤红色的江面。一时间,他的脑海涌现出许多念头,关于战争,关于国家、土地、人民,关于他自己的人生,关于贺常君和苏青瑶,可一切的想法都支离破碎,遭受过轰炸般,难以成形。

少顷,战友过来喊集合。于锦铭脱掉落满灰尘的飞行员夹克,搭在臂弯,回船舱听高队宣读空军阵亡者的名单。其中职位最高的是另一大队的大队长,名叫魏宁,据说是在下关附近坠的机。

一个个姓名从舌尖轻松地吐出,每一声响代表一条年轻的生命。于锦铭听着,忍不住想,要是阵亡的是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空军往往没有尸体,所以他战死后,地勤会帮忙收拾遗物,和铭牌一起,交给他的家人,方便他们建一个衣冠冢。家人会选一张好看的相片,买一个空空的坟,假装里面装着他的血肉与魂魄。政府会分发抚恤金,每个月几十元,运气好,他或许能赢来一块小小的奖章,再好些,名字能刻到某块巨大的石头上,和其它烈士排排坐……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没有,可那些活着的人呢?他的家人,他的爱人……

渡轮紧赶慢赶,冒着时而袭来的炸弹与机枪,开了三天,抵达武汉。经过短暂的休整,空军上下也已重新振作精神,做好了再度上空迎敌的准备。可等下船,却被告知不必再飞去南京战场。

原来,在这短短的几日,南京战局急转直下,高层宣布全面撤军。

第一百四十章 叹儿女浮生皆一梦 (上)

众人闻此消息,或怒目圆睁,或掩面叹息。

于锦铭无言,眼帘低垂着,侧身望向滚滚东逝的汉江。他见天尽头,一轮血红的太阳正缓慢地沉入江水,鲑鱼红的霞光从天上染到了江下,连成一片,如火烧平原。

“要死要死!你们快看,烧起来了!紫金山在燃烧!”

密到无法落脚的人堆里,不知是谁喊了这句,只知顺着她的话音,朝紫金山望去,赤色的晚霞里,飞入千万只鸟雀,接着,眨眼的工夫,稠密的黑烟升腾起来,追赶着鸟儿的尾羽,火越烧越大,扭曲的赤色焰苗又在追赶黑烟,一层攀着一层往上涨。随着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紫金山全然置身于火海,它激烈地颤抖着、挣扎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苏青瑶站在昔日用来上舞蹈课,今日已被过多难民踏平的花园内,目睹了这一幕。

一种难以言表的悲怆与恐惧在她心头奔腾,急急地、紧紧地,要从喉咙往舌尖走,可这情感又太多太乱,一时堵在嗓子眼,如何也吐不出。

她张张嘴,脑海里只剩下一句古老民谚——紫金山焚则金陵灭。

苏青瑶正呆望,突然有人拍了下她的后背,转头去看,是邬老师过来送煤油灯。

炮声太响,两人只能紧贴对方的耳朵说话。邬老师讲,沈牧师下午过来,说军队今晚撤退。苏青瑶心情沉重,不由叹了声气,询问她其它安全区的情况。邬老师说,很多士兵在往安全区内逃,警察也拿上了步枪。

苏青瑶又问,现在日本人打到了哪里?邬老师说,就在中山路,鼓楼医院前边,机关枪突突突响。接着说,听新来的难民讲,外头乱得一塌糊涂,遍地的长枪刺刀,都是逃兵丢下的。

苏青瑶垂眸,苦笑道:“打仗哪有不乱,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晚。”对方听闻,抬手怜爱地拍了拍她的小脸蛋,宽慰道:“没事的,别怕,等过了今晚就好。你看上海,军队撤离,日本人进了城,局势不就很快稳定下来了?”苏青瑶点一下头,依旧苦笑着,连连道:“但愿如此。”

说罢,她接过煤油灯,挂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矮树上,又借晕黄的灯光与赤红的火光,将难民随地屙的屎扫进花坛,并同躺在石子路上观火的女人们又一次强调,要注意卫生,去卫生间上厕所,勤洗手,以免引发霍乱。

收拾完,她与邬老师一起回校舍,期间路过大楼,遇见程女士满脸疲倦地从教学楼出来。这几栋教学楼,原先计划住两千多难民,不料人数暴涨暴涨,大大超过预期,现如今楼内每一条走廊、每一寸地板,都挤满了人,以致于无法躺平睡觉,要一部分人睡,另一部分站,到点了彼此轮换。

程女士累得步履蹒跚,但见她们,仍是努力笑着去打招呼。邬老师几步走过去搀她,顺便将撤军的消息同她讲。程女士唇角紧了紧,拿出别在腋下的手帕,背过身拭泪。

苏青瑶站在一旁的廊下,听炮声越来越近,想到短短半年,北平没了,南京也没了,国都再度沦陷,几千年汉唐宋明的文脉怕是要就此断绝,而她也要沦为亡国奴也。

晚饭是一碗温热的稠粥,里头加了半个鸡蛋黄,还有一碟咸菜头。吃完,没有饱腹的感觉,可想再吃,也确实没有。苏青瑶洗过碗筷,拎一个煤油灯,往自己的宿舍去。此时的南京,俨然一座与世隔绝的死城。邮政早已关门,没有报纸和广播,又断电断水,接不到任何电话和电报。

苏青瑶回屋,锁上门,放下灯,用灯罩内的火点起菜油灯。寒冬的晚风吹得手指通红,她摊开手,凑到油灯旁取暖。掌心被灯罩的铁丝勒出一道深沟,待到手稍一转暖,便火辣辣地疼。

累了一日,换作平时,她定然沾枕头就睡,可今夜的炮声密得没有一丝空隙,猩红的火光透过纸窗,在身上不停地抖动。她面对红光,心中有恐惧,有紧张,也有一种麻木的勇敢,如同一根木支柱,直直地顶着她的背脊,叫她不要害怕。战争面前,恐惧意味着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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