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情(309)
苏青瑶也不急,停在原处,等他。
默默无言间,微凉的秋风吹过,吹皱裙摆、吹乱鬓发。在杉树林的合围中,草丛荡漾,汁液渗出来,遍地皆绿。
终于,他走到她身旁。苏青瑶拨开被风搅乱的鬓发,头微仰,仔细辨着他的神情,猜他为什么止步,是因为她刚才的话?她琢磨,心暗暗地跳动。而他面庞低垂,也在看她。他凝望着,不由想:他要是能替她承担这一切该有多好。可紧跟着又想:她在战争中所经历的、所承受的,远超于他,无需他来为她承担什么。
徐志怀是个非常男人的男人,不善于表达自己感受。
此刻,他面对她,动一动嘴唇,分明是想说什么,但转念又担心自己说的话不妥当,反倒破坏了眼下的气氛。所以他没作声,只稍显哀伤得对她笑了一笑。
看他笑,她也回一个浅笑,手指向草坪。
两人肩并肩,继续走,从一片绿意走向另一片,南洋杉密密层层的叶片沙沙响。
“我和医院商量了一下,”他突然开口。“过两天可以把拿破仑带到这里来。”
“这里?草坪?”
“嗯。”
“它不挠你了吗?”
“不挠了,再挠下去,我要没衣裳穿了。”徐志怀用眼睛笑一笑。“它现在是动口不动手,喂饭不及时,偶尔要骂我两句。”
苏青瑶也笑着答:“那你把它抱来吧,我也想拿破仑了。”
徐志怀点头,停在了树荫下,又道:“对了,你的旅店……青瑶,我在想你要不把旅店给退了。”
“怎么了?”
“旅店鱼龙混杂,总把拿破仑独自关在房间里,感觉很不安全。”徐志怀说。“既然它现在跟我熟悉起来了,不如干脆搬到我那边去,还有女佣可以帮忙照顾。”
他的话掷地有声,理由充分,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很有道理。
苏青瑶听了,下意识就要答应。
但她转念一想,现在托他上门喂猫,并非多麻烦的事,可要是将拿破仑寄养在他家,那又是一笔人情债,还也还不清,说也不说开……一如他们现在,也是牵牵扯扯的。
“况且我现在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事做,”他一眼看出她怕欠他人情,便不动声色地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有拿破仑陪着,能排遣一下无聊。”
苏青瑶隐约嗅出了他话音里那一点故意,调侃道:“小心它在你床上撒尿。”
“那也是我的错,怪我没能揣摩出法兰西之王的心思。”
“神经兮兮的,”苏青瑶忍不住笑一声,面对面的,推了下他的胳膊。
徐志怀双手插在口袋,顺势后退半步。
苏青瑶也随之朝他走近半步。
不曾止息的微弱的风,搔着树梢,日光打绿叶的缝隙间滴落,迎面洒进她的眼眸。视线霎时花了,裂成无数碎片,彩光闪烁,如同在看万花筒,哪一个都是他,哪一个又都不是他。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有拥抱他的冲动,一定会很暖和。但是……但是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了。想着,她手指蜷曲,收回来,定一定神,说:“医生说,如果我恢复的好,再过半个月就能出院,到时候就把拿破仑接回来。”
“你预备住哪里?旅店?”
“打算租一间小公寓,毕竟是来长住的。”
徐志怀垂眸,顿了顿,说:“要是短时间内没选到心仪的租屋,可以先住到我那边,二楼是空着的。”
“不,不用了,”苏青瑶轻声说着,两手环在身前,倒退到原位,“我还是自己租一间公寓吧。”
“行,那我帮你看看。”他很自然地答应下来,迈出脚步,继续朝前走,没有给她再一次拒绝的余地。
第一百八十四章 孤岛与“孤岛”
送走徐志怀,苏青瑶照常打完青霉素,卧在病床休息时,护士再度叩响房门,交给她一封从上海寄来的短信。
苏青瑶接过,展信一看,果然是谭碧。
信的内容很简单,一是问候她的身体情况,二是谈到了最近那风雨欲来花满楼的气氛——上海物价飞涨,股价也在发疯,大批企业倒闭,手头纸钞却多得塞不进皮包。乱象丛生的时刻,一如站在玻璃建造的万米高塔,虚悬着,时刻疑心自己将要坠落。
日本投降,抗战胜利,这本是百年未有的喜事,但……
苏青瑶拧眉,沉默地将信对折叠好,放到床头柜。
熄灯,平躺在病床,她疲倦地睁着眼睛,看到白色的病房在呼吸,窗帘低微的起伏,似有若无,是夜风从木头窗框的缝隙渗入。她看着,心里乱乱地想:要是再度开战,又会打多少年?又有多少人要在这场战争中丧命?
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思考这种事,着实损耗精神。不多时,困意袭来,苏青瑶紧蹙着眉头入睡。她睡得很浅,梦中,她躺在累累白骨之间,仰望着,见蓬勃的黑烟滚滚而上,飘向苍白到没有一片云霞的天幕。她想站起,想急呼,想狂奔,可费劲力气,驱动僵死的手臂,递到眼前,也不过是一块如玉的白骨。
这才惊觉原来自己也是组成这骸骨堆的碎片之一。
苏青瑶惊醒,可这醒,醒的并不不彻底,她翻身,低喘着,再度睡去。这般睡睡醒醒、梦梦真真,体内郁气渐浓,苏青瑶伏在床畔,喝喽喝喽地喘息。
又一次醒来,她实在睡不过去,便坐起,拨开频频低喘的窗帘。
窗外,凌晨的香港被大雾笼罩,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前路,也寻不到归途。
苏青瑶伏在床边,不安地凝望着,神色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