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枭图(120)
粉身碎骨,也好过笼鸟槛猿。
错过早点午餐,赵伏波只在半下午时吃了几叠茶点,胃口上来,显得精神很好,赵访风看得高兴,亲自跑厨房忙活,典型的“爱美人不爱江山”,刚要随厨子去拿搅拌器,赵伏波叫住了她:“你过来,我有事交代你。”
赵访风口头喜滋滋应着,脑子却不带转,是被杨玉环勾去了三魂六魄的唐明皇,头发丝儿想的都是今儿荔枝新不新鲜,哪听得进半句正事。
赵伏波带她来到书房,将门扣落锁:“坐。”
赵访风乖巧地贴着姐姐坐,手上还不闲着,偷偷抠弄起窗台上的多肉。
“你听着!我的权限和资产太大,你一人吃不下。我在魏隆东、肖鹤舫处各留了一份遗嘱,四十五股份由你全盘继承,我名下不动产百分之四十全部变卖,不要投进公司,你保管,这笔钱别对任何人说,留你应急,我还有事交代你……”
这当头就是一闷棍,赵访风呆了,半晌没说出话。
赵伏波未给她任何缓和的时间:“宋董事并没有经营才能,如果我不在,百分之十五的股权会让他陷入站队之争,我已经委托肖鹤舫与他商议卸任董事的事宜,由我负责信托资金,这方面我已经起过头,以后你只需看顾机构运转。”
“怀钧的经营需要变革,一家寡头容易遭打,原纪的领导班子清了一遍,你可以试着交涉。原来我压着你拟定的新版艺人合同可以实行了,他们会念着你的好。”
赵伏波抬了抬眼,吐出一口气,轻描淡写转去下个话题。
“关于赵怀赫,你也要注意。”
“难说我要是不在,董事会的那帮人会不会为了拉你下马,动心思给赵怀赫减刑。十多年前我做的部分伪证已经销毁,你也不必学我,现在不比那时好操作。你记着,当初他有一份贿赂宣义书记的记录资料,我收在保险柜第二格,要是董事会攻势太猛你扛不住,就带着这份资料去找江书记——他退了,但他的弟子还在管事,你让他交代下去,赵怀赫这个人必须死在牢里,要么让他老死,要么死在他出去前。”
赵访风浑身都是热腾腾的气,她姐姐的话烙铁贴水,惊雷似的在她骨骼血管里滚过一遭,把她强行拉去战鼓擂鸣的一线。
赵伏波又说:“六年前汉六的证券所查账清算,积了很大一笔票子,夔彷也有参与,如果今后他吃里扒外,你就去拉他的清单。我这些年陆陆续续把涉及原纪的部分洗了,剩余的不宜操之过急,这笔钱不能经过你的手懂吗?你要保持自己是干净的,任何时候不怕被查,你转几个弯汇去宾云特区,严宏谦知道在哪里提。”
她揉了揉太阳穴。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事……还有,侯二直系手下几个,都是杀胚,你压不住,我在丞城有一处私人资产,是个不大不小的五金厂,你给他们一笔钱,打发他们去那里折腾吧。”
诸人说尽,漏了一个,但侯二要怎么安排,她没有提及,神色很有些荒凉。
赵访风膝盖寸寸熔软了,胃往上翻涌,她瑟缩着,壁垒坍缩,又回到了刚来赵宅的那一天,小心翼翼踩上打蜡的木地板,不敢多动一分一毫。
当年的姐姐,白衬衫啫喱水,那般年轻。
想起她十六岁那年走入董事厅为她立威,拿着打火机,凶狠乖张:“我还没死呢。”
白马过隙,已生华发。
“姐,姐姐,我不行……我不行的……”
赵伏波去摸她的头,声音低柔:“每一个人都会离开,我十岁之前,觉得我妈就是我的命,我每天像在照护一个烈日底下的雪人,竭尽所能,想让她与我熬过夏天与白昼,进入无尽安全的冬夜,但她最终化掉了……你拉不住别人的命。”
命这一字,终归太难。
“我很早就告诉过你,眼光要放远,你不能坐在我的肩上安睡,你要用脚在泥泞与焦炭上行走,每一步都会成为你力量的源泉,即便我倒下,你也能一如既往走完人生的长征。”
在这一刻,赵访风泪如雨下:“可是你不在了,哪里是我征途的终点?”
好半天,赵伏波轻轻笑了一声:“你怎么能追逐我啊,傻东西。”
赵访风眼眶酸痛,硬要睁眼,打生下来就没这么倔过,她看得太久,赵伏波眼圈也浮了红,红到她心里去了。
“我会做出错误的决策,我会变得昏聩,疯狂,疑心病重,令人害怕,这是你想看到的么?”
赵访风哽咽,伏在她膝上泣不成声。
“如果我的脑子真坏了,而天还没亮,你不要像养白痴一样养我,把我送到埋我妈妈的那个岛上,留给我一把铁铲,就走吧,不要回头。”
第84章 三方
赵访风无数次地想,如果世上还有什么是温柔与残酷并存的言语,那必然是“不要回头”。
让你不要目睹,又将那一刻转身的想象归纳终生无法愈合的疮疤。
二十年海风,穿蚀千疮百孔。
是人就有幻想,对未来,对前程,对伴侣,对儿女。
她的幻想全是死亡。
她一边挣扎活着,同时在无尽思考,我该怎么死去。
半年来肖鹤舫休假,也是有感风声不对。她受人之托,一件件安排既定的事,黑皮文件的边角磨毛了,越来越轻薄。
诸事的其中一件便事关宋董事,平日她对自己这个首届弟子颇多照拂,他在弟弟狱中自杀后,一蹶不振。当年这姓宋的学生不算班上拔尖儿的,是个边缘人,却在六八年全员倒戈时用双腿替了她。而他的弟弟,他是宁可拿命去换的。
赵怀赫倒台后,一夜春风回转,蹉跎大半辈子的小屁民,也被天梯砸了头。
与他约谈的是总经理秘书严宏谦,试探的目光反复打量,恨不得透体三尺,“宋先生”这个半生没被叫过的称呼被人在唇齿间反复念千百遍,自然妥帖,好像他真的是什么大人物。事实上他只无谓地任对面挖掘,目光呆滞。
他心头是恨的,想往这形似“补偿”的好处吐口唾沫,也恨自己喉头正卡着这块肉骨头,只得捏紧拳头,克制背脊里冒尖的骨气,弟弟的家散了,他一个残废大小便无法自理,父母历经丧子丧孙之痛大不如前,胳膊腿五脏六腑犯起毛病来没完没了,低保不够药钱,肖鹤舫在偏地高校任职,薪资微薄,靠老师接济也只是权宜之计,今年的冬天有大规模寒潮,没有经济来源的他们,很难捱过这个隆冬。
他们是雪中送炭,送的炭却掺了陈年的血。
对方效率很高,提起笔的一刻,他却锥心揣测,严宏谦口中的“老板”为什么不来见他,是愧疚吗?不愿面对吗?还是划清界限?
人天生就有“迁怒”的联想力,如果不是她、她的父辈……弟弟根本不会死。
以那样的罪名,那样的冤屈,受辱了断。
程序办完,对方派专车送他回去,行至路口,拐角有一个人影,交通信号灯交替闪烁,他只赶得上看一眼,那一眼看进了脑子里,莫名的就给人盖了戳,深信不疑地认定就是当年的孩子。
那姿势很是畏寒,整个裹在厚实毛绒大衣里,身量较同龄人算高挑,却仍没长开,小小的一只,伫立车水马龙街口,红绿灯在她头顶闪烁,沙扬起,那景像一张磨砂的旧照片。
荒凉拔地而起,潮水决堤,把恨意冲垮了。
弟弟还活着的那段时光,常常将这个孩子挂在嘴边,不厌其烦托他向小芳老师讨要磁带和书,弟妹骂他“下了降头”,他一本正经辩解,姿态憨且愚,人不跟他讲理,他上赶着去理,闹到大家后来都厌烦了。
“不过一小孩,又不是你亲生……”包括他在内,家人都对他的吃力不讨好嗤之以鼻。
而在这一刻,弟弟死去的第五年,他有些明白了,也隐隐难过起来。车镜里那样一个孤魂野鬼般的小影,嬉笑怒骂,苦难喜乐,在她身上一幕幕演过,最终成了漫漫望不到头的默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