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孕将近六个月,肚子已经越发明显了,前些日子有了胎动,小人儿在腹中打嗝、翻身、踢脚,样样儿精通,让阮宁傻笑了好几天。
她说:“快快,团座,你来听听。”
团座老人家便微微弯腰,屈膝,趴在阮宁肚子上静静聆听。可是小人儿却刷偏不动了。团座尚未说什么,阮宁却有些失望。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失望,只是戳了截肚皮,小声嚷着坏孩子。
团座一想,言简意赅:“好孩子,不坏。”
阮宁撇嘴:“是是是,是我坏。”
团座淡淡开口:“好孩子,不坏。”
阮宁听到,瞬间咧开了嘴。
团座站起身,低头看她,轻问:“只是好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
阮宁觉得他这句话问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是谁说过。
她坐在公交上,不自觉微笑起来。小人儿也似乎很欢愉,轻经绕脚踢起来。
一路奔波,到了医院已经十点左右,超声室排上号已经十一点,她紧张地躺在床上,冰玲的探头带着耦合器在滚圆笨拙的肚子上滑动着。
医生说着阮宁听不懂的数据,她抬头看着墙上的屏幕,颤巍巍地问着:“大夫,是你的手在动吗?”
那里有个上下弹动的小小人形。
超声大夫“啊”一声:“哦,是孩子。”
阮宁哗晔流泪,她说:“大夫,我哭了。”
大夫:“不要跟我说,跟你老公说。”
阮宁看着不停弹动的小人儿,她说:“大夫,你看他真活泼,你肯定没见过这么活泼的小胎儿吧。”
大夫:“我一天见八十。”
阮宁:“不一样,我儿会挠脸,他在挠脸,天哪,大夫你一定没过这么聪明的小胎儿吧!”
大夫:“是你没见过。”
阮宁:“欸欸,他扭头了,大大你让他扭过来我还没看消楚他长啥样儿。”
大夫咆哮:“你这么吵,我要是你儿子也扭头塞住耳宋。”
阮宁嘿嘿笑:“大夫你真好,听说医生不好说性别的,我还不敢问,原来是个男孩啊大夫。”
大夫窘:“闭嘴。”过了一会儿扔了两张纸给她擦肚子,说:“你等会儿再来吧,孩子转身了,心脏看不到,脸也瞧不见。”
阮宁“啊”一声:“可是这会儿已经中午了。”
大夫不耐烦道:“那就下午上班再过来,多跑楼梯,尽量让孩子转身。心脏万一有问题不能要的。”
阮宁忐忑地站起来,说声谢谢,走出去,坐在等待区吃了顿饭,又喝了点水,一大早奔波到现在,其实颇疲倦,眯了会儿眼,便走到步梯,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走着,她盼小人儿快些活动转身,抚着肚子说了好些甜言蜜语。
医院下午两点半上班,阮宁又排了会儿队,再躺到B超室时,医生看了会儿,蹙了眉,却说孩子心脏似乎有问题,拍出了片子,简单叮嘱阮宁,交给围保医生会诊。
小人儿转过了头,医生又拍了一张孩子清晰的面部照片。
羊水折射的小娃娃正在甜蜜微笑,小手轻轻摸着嘴角。
他长得有点丑,和别人家的一样丑。
阮宁茫然地拿着片子找到医生,医生看了两眼,喝了口水,说道:“两个强光点。不排除心脏病的可能,验血去吧,做个无创DNA,看看基因有没有问题。”
阮宁明了口唾沫:“基因有问题会怎么样?”
一般因为基因问题引起的心脏病,代表孩子有可能是唐氏儿。你和你丈夫有没有相关神经系统疾病史?院宁手中的丑娃娃的照片掉在了地上。处拿着无创DNA的单子,脚上像拴着千斤顶。抽完血,护士说两周出结果,短信通知。
阮宁坐在了墙角,她抚摸着照片,看着那点甜蜜的笑,一直看,她想:他可真丑,幸亏是个男娃,不然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强光点是什么?心脏上有洞吗?阮宁抖着手查强光点,却看到推荐搜索的唐氏儿,她点开,揪着眼模样痴呆的孩子扎进眼帘。
阮宁愣愣地看着手机,又看了看四维彩超上的孩子照片,不停地比较着她想起自个儿的主治医生孙阿姨曾说过的,以后结婚怀孕后,每次孕检都要认真做的叮嘱。她说她每次的复发都是基因里有预谋地复发,而每次的痊愈都是隐藏着伏笔的痊愈。
阮宁起初不懂这话的深意,或者原以为自己是懂的,可是到了今时才知道,万事不亲历,懂得的只是别人的经验,而非真相。
仿佛才要有一点命运安排的希冀和幸福,便又被命运同带的苦难打败。
阮宁苦笑,拨了手机号码,铃声不过三,宋中元接通了电话。他那边似乎很嘈杂,像是会议现场,隐隐能听到诸如“这次行动,情势复杂,有很大随机性,应选经验丰富的人带队”“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好处,头脑灵活,能独辟蹊径,我瞧中元同他带出的侦察团就很不错。至于经验,年轻人如不历练,几时能成材。各个边境军区,如今只有延边青黄不接,平时任务虽比别处严峻,但是培养新人也应放在要位”等争辩的话,火药味十足,宋中元轻声说了句“稍等”,大步流星,似乎到了安静无人之处。
他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阮宁还未张口,宋中元却忽然想起阮宁最近一直念叨着要做四练彩超,而她平时从未在他上班时打电话,因怕打扰他。这会儿想必是有什么紧急情况。他打断她:“你现在在哪家医院?”
阮宁诧异,刚想开口,宋中元又道:“一定是一院,他们的四维的网上预约。你略等等,我开车去接你。”
阮宁觉得自己大约嫁了个超人。她说:“四维结果不大好。”
宋中元说了句抱歉,挂断电话,请了假,拿上车钥匙,又拨回去,微微拧眉:
“对你身体是否妨碍?”
阮宁有点崩溃:“是我的错,孩子大概有些问题,我给孩子带来了灾难。中元,我们的结合是一个错误,我不能害你。我们离婚吧。”
宋中元看了一眼腕表,谈道:“半个钟头,等着。喝口热水。”
阮宁站在医院的八楼,窗外梧桐高挺参天。北方的冬越发冷测,夏则越发浓惧。天气渐热,她轻轻推开窗,便瞧见檐上立着许多只肉乎乎的灰色小麻雀。稠一堆,疏一堆,高低错落着,变幻的五线谱,有些飞去,有些又飞来。
便是靠着这些来参详时间的流逝。否则,独自静止的时光只剩下枯索。乌云渐渐密集,忽有惊雷响起,鸟雀呼啦啦地全散了,阮宁的手指微微抖动起来。
正常人不会这样,只有病人才会抖动。惊吓时抖,痛苦时抖,悲伤时抖,唯独快乐时不抖。她狠狠地攥住自己的手指,肚子里的孩子懵懵懂懂地转了个身,阮宁泪如雨下,鸣咽哽在喉头,忍了又忍。
忽而,阮宁觉得胃中翻江倒海,顷刻之间,在光滑如镜的大厅内,“哇”地吐了出来。
路人侧目,清洁工阿姨跳了起来:“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要吐不会去洗手间啊!我们工作多累啊,你是故意添乱!”
阮宁于抖得更厉害,她说着对不起,从背包中抽出纸巾,蹲下身要去擦。
高如青山茂松的男人终于到了,先她一步低下身,他说:“你一旁等着,不要动,弄胜你。”
然后,从旁边科室借了几张报纸,蹲下身子,一点点把污垢擦扒十得。清洁工还在骂骂咧咧,穿着军装的宋中元默默由她骂看,直至地面干净如斯。
阮宁难堪地站在一旁蹭眼泪,那人又默默地去净了手,回来时把纸巾递给了她,轻轻地拍了了拍她的头,带了点淡淡的笑:“哭什么。孕妇个顶爱哭,你又是其中翘楚。”
阮宁啪嗒掉眼作,面后流鼻涕。她说:“我骗了你。虽然有句活来像是无力的辩解,且很可恨,可是我总觉得还是要说—一我不是故意的,仔细想想。我从娘胎里大概就带了这病的基因,所以导致小宝的基因也有问题。医生说他有可能是唐氏儿,也有可能是傻子。我同你结婚时没说,是因为我很久没有犯过病,而之后的这辈子大概没有谁会让我再犯病了,所以我好了伤疤忘了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