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116)+番外
钢笔在纸上用力地刻写雷明两个字。
她有好多话想和他说:金家村的火车站点明年就要停用了,胡汉家和江华叔合本开了纺织厂。她还想和他道歉:奶奶的坟头长满了草,大姨带回家养的那只狗去年十月就被偷了……她有好多村里的事情,和她高兴的、惆怅的、模糊的心情想告诉他,可是每次写完开头,笔尖就像抵上磐石般艰涩滞住。
和她相比,他不想她,他什么都不想跟她说。
房门被人敲了两下,罗阳进来问她:“你今天去接清峰了?”
“嗯。”
“我和爸去了村民会议室,有你一封信。”
罗慧盖笔帽的动作一僵。
罗阳看着寄件人的名字:“胡霖,谁啊,你同学?”
罗慧神思归位,过去接了。
冷雨潺潺,另一边,陈清峰收拾完东西,站在窗边看黑夜里的灯。村里这些年有不少老房翻新重造,这么晚了,暖黄的窗格比魁梧的屋影更清晰。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困意袭来。
他把钥匙和车票放进床头的抽屉,抽屉的最下面露出信封一角。
那年暑假,他给隔壁班的班长写了分手信,一面等她的回音,一面等录取通知书。后来,他在村民会议室等到了通知书,也等到了雷明给罗慧报平安的信。
他看着信封上清晰而用力的“罗慧(收)”,不由想起她那天在车站想送又不敢送,等火车走了才哭得一抽一抽的可怜样。他替她不值,替她生气,权衡之后决定把信扣下。
他以为雷明会继续写,定期写,但整个暑假,寄到村里的只有两封。
如今他一去不返,杳无音讯,陈清峰合上抽屉,嘲讽地勾勾嘴角。
年少的喜欢大多有始无终,自认深刻难以割舍的,也不过如此。
第二章
雷明在县三中附近的修车铺干了不到一年,最熟练的是补胎钣金和喷漆。虽然老板后来把店里的大事小事交给他管,算是一种肯定,可雷明清楚,这种肯定对自己好处有限。
因为没有特许维修资格,来铺子里处理的车辆问题都不复杂,有次难得遇到辆倒挡延迟的,得修变速箱,几个人拆了大底捣鼓一阵,最后还是打电话给老板,再由老板请更专业的人来。
这种大活少,又因为请人修得付钱,利润不高,所以老板早早瞄准了操作难度低的基础维修。雷明理解老板的选择,但他不能满足于一直待在这。
高考的失利改变不了他的处境,他只能主动寻求出路。老板知道他要走后笑他心高,结了工钱连杯水也没让他喝。
那年夏天,雷明背上行李徐徐往南,去了他在收音机里听到过次数最多的地方。如果说他在路上还有不切实的希望,而等他下了车,被坑人的旅馆坑浅了口袋,这点希望就荡然无存。
之后几天,他游走在各个招工点,打听怎么进车厂。
什么车厂,自行车还是摩托车?
汽车。
“汽车?”同样等着被招工的男人打量他一眼,“汽车厂哪会要我们这种。”
我们这种是哪种?雷明不知,但把自己明码标价却兜售不出,让他很不痛快。
他晚上在逼仄的旅馆房间睡不着觉,白天继续跑,终于看到一家“伟通车业”。守门的老头拉低眼镜乜他:“你听谁说这里是造汽车的?你以为造车是炒菜做饭谁都能上手?我们这招的是业务员,不要你造要你卖。”
老头态度随意,雷明没应声。他大老远来这连车屁股都没摸到,掉头就走实在太不甘心。他掂量轻重,第二天穿戴整齐,来这里应聘业务员。招待他的男人戴着两只手表,指间的烟把小房间熏得乌烟瘴气:“岚城来的?真十九假十九?”
“真十九,我没考上大学。”雷明以为他嫌自己没经验,他却笑了笑,把他填的信息表往桌上一扔。
“会喝酒吗?”
雷明没明白,他又点了一根烟:“先说清楚,卖不出去没钱,做不满一个月也没钱。”
“为什么。”
“哪来的为什么,要干就跟我进去,不干出门不送。”
雷明快速思索,还是决定试试。男人掐掉烟头,带他进了个特大的车间。里面的工人在流水线上忙忙碌碌,等穿过廊道,走到办公楼,一层大厅停了辆绑着大红花的微型面包车。
雷明的心一下子就活络了:“这是你们造……”
“我们哪造得出,买的。”男人不理解他突然的兴奋,带着他去见了业务一组的组长。组长看上去很和气,中午带雷明和其他人去外面的餐馆,一桌人全都喊他刘哥。
刘哥爱笑,也爱说,半顿饭的工夫,雷明已经知道伟通的老板是干餐饮出身,后来靠着老丈人的关系拿到了摩托车生产证,结果没干几年,又心血来潮要造汽车。
刘哥对老板的态度并不恭敬:“他没他老丈人算个屁啊,产线卖得只剩两条,还说要去外省投资房地产,真是肚饱眼睛饥。”
饭桌上的其他人附和,雷明这才知看到的车间生产的是摩托配件。散场时他问刘哥:“那我们要卖的汽车从哪来?”
“买呗。”
“买来又卖?”
刘哥笑笑:“你还不懂。”
雷明初来乍到,没再追问。过了两天,他退掉旅馆的单间,在附近找了个房子。一楼朝北,采光不好但价格公道,等搬完家,他坐在桌边给罗慧写信。
难得安定下来,他有太多的话想跟她说。他一直想,一直写,直到话语铺满三张纸,一开始端正的字迹累得歪歪扭扭没筋没骨,他才不舍停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