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南明行渊并非妖族,便是得知此中内情,也并不会为此感到如何惊怒。
溯宁的神识为虚空所斥,眼前画面骤然破碎,凌乱回忆夹杂着幻象席卷而来,让溯宁难以辨出真伪。
她微抬起头,目光不知落向何方,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这样的沉默,让心下本就紧绷的燕王更觉压力。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向人低过头。
北燕国力强盛,身为燕国国君,放眼北荒,都没有人敢将他视若无物,否则北燕铁骑之下,一切都将化作飞灰。
但在神族玄女使面前,除俯首请罪外,他别无选择。毕竟连封离氏的权柄都来自神族,来自这位玄女使。
纵使燕王如何不甘,也不可能改变这一点。
未得溯宁回应,诸多世族公卿也迟迟不敢起身,心中作数度思量。时隔数千年,玄女使因何再现身北燕?
更重要的是,她会如何处置冒犯于她的北燕?
神族的强大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甚至生不出反抗之念。
溯宁收回目光,却没有看燕王,而是看向了持枪勉强支撑身形的长缨。
“还能走么?”
意识到她在同自己说话,长缨怔然两息后开口回道:“能。”
溯宁抬手,逝川落入掌心,她转过身,抬步向前。
长缨抹去嘴角鲜血,踉跄而坚定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玄女使现身,就只是为了带走她么?以余光偷偷觑着长缨身影,许多人心中不明,玄女使何以如此厚待区区庶民?
“神上!”
眼见长缨跟在溯宁身后,一步步向凤池台下行去,有封离氏宗室终于忍不住开口。
“她刺杀了我北燕的太子啊!”
如果让她这么离开,封离氏威严置于何地!
须发皆白的老者跪了下来,重重向溯宁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响声。
“北燕的太子害死她的亲友,她又如何不能杀北燕的太子。”
溯宁的目光落向他,语气中不见有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这句话落在在场公卿世族耳中,却如同平地惊雷,他们抬起头,面上神情不知因何显出几分空白。
连长缨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
“区区庶民,如何能与我封离氏的太子相提并论?!”垂垂老矣的封离氏宗室抬起头,额上已然青紫一片。
他高抬起双手,眼中深切悲戚不似作伪:“我封离氏是为天命选中的王族,统御北燕之地,血脉尊贵,如何是微如草芥的庶民可比!”
便是数万庶民性命,又如何及得上封离氏太子贵重!
不仅是他,在场世族又如何不是作此想。他们的命,当然都比庶民奴隶来得贵重。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天命。”无数道视线聚集在她身上,溯宁平静开口,“昔年我传封离氏道法,不过是因为尔等先祖,是第一个遇见我的人。”
从来都没有什么天命为王,更没有谁的血脉生来就比谁高贵。
燕王抬头看向溯宁,难以控制起伏的情绪,也顾不得对她身份的忌惮,怒声道:“不可能!”
绝不可能!
如果天命为王是假,难道这天下,谁都能为王么?!
无论世族,庶民,还是奴隶——
不仅燕王,在场邺都世族仿佛也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不敢诉诸于口,失神地看向溯宁,讷讷不语。
最不能接受溯宁所言的,莫过于封离氏众人,此时有宗室大臣声嘶力竭道:“你不是玄女使!”
“休想动摇我北燕社稷!”
灵光亮起,他不顾一切地冲向溯宁,但还未近前,便被无形力量反震开,重重摔在地上,头破血流,连再爬起身的余力也不剩。
头脑发热的封离氏等人似乎这才想起,她有如何力量,不得不冷静下来,只能悲愤莫名地看向溯宁。
飞落的大雪中,她立于凤池台的石阶上,灿金双眸俯瞰世人:“昔年封离氏先祖,也不过是北荒白狼部中牧羊的奴隶。”
封离氏的血脉又何曾比庶民尊贵。
在溯宁身后,那尊高有数十丈的神像轰然倒塌,就如封离氏分崩离析的权威。
“神上,你为何要如此对封离氏?!”燕王衣冠歪倒,仿佛泣血一般道。
北燕世代供奉于她,她何以要对封离氏如此无情!
在他声泪俱下中,溯宁的反应显得异常冷漠,封离氏所供奉的玄女使,不过是他们心中的神像,加固他们权柄的木雕泥塑。
神像崩毁塌落,所有人都仰头看着这一幕,神色各自不一,久久不能回神。
她亲手毁去了自己的神像。
若是南明行渊身有实体,此时大约也会露出意外之色。
他没想到溯宁会这么做。
她与南明行渊印象中的神族实在大为不同,或许是因为她体内终究流着人族的血,她和他一样,也都曾身处微贱境地。
庶民奴隶,何以不能为王?
低阶魔物,何以不能为君?
半神,又如何不能有凌驾于诸神之上的力量——
人族与神魔的共通之处,大约正在于此。
于无数人注视下,溯宁身后碎石坠地,有如天倾。
望着她走下凤池台,北燕公卿世族惶恐以对,但无论心中作何想,都不敢对她加以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