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仙(125)
喜妹轻轻拍着她的背睡觉,蒋为坐在身侧看着她们微笑,打哈欠,偶尔抬手,拂去她脸上垂下的发,动作像触摸一只蝴蝶的翅膀一样轻。
因为吃人会为寨子,为蒋为他们带来麻烦,所以她无法吃到尸体的时候,就会令自己忍受饥饿。
一忍,就忍了近二十年。
她来到寨子的第二个十年,天下大乱。
仗打了很多年后,寨子终于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寨主死于行军路上的痢疾,夫人死于战火。
她陪了蒋为很久。
所以他死的时候,她就站在面前,看着他被砍断了两条腿,用两条胳膊,在地上爬。
身后朝廷的新军缓缓跟着他,像对待被摘掉翅膀的虫子,大笑着,玩味地,看着他在地上攀爬挣扎。
他乱发被血糊成了一团,瞎了一只眼,在地上胡乱地爬着。不知去往何处。
身后是朝廷新军,前方是熊熊燃烧的寨子。
她闭上眼,仿佛听见了喜妹清脆而雀跃的声音:“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在南濮记载中,你就是地母罗泽林的女儿呢。”
她的手指划过石刻的字:“罗泽林的女儿,是一个性格多变的神祇。当她生活在河流中时,就同流水一样温柔;当她生活在山林中时,就像树一样沉稳;当她生活在人群中时,便如人一样多情而残忍诡诈。”
“传说这个世间是地母化作的一个巨大陶罐,里面挤满了生灵,当生灵过满要溢出罐子时,地母就会让她的女儿来将他们的性命舀走。当生灵太少时,地母的女儿便会为他们带来生机。”
她喃喃地说:“妈妈。”
“你想母亲了吗?”喜妹亲亲她的脸:“也难怪,按神仙的年龄来算,你比我妹妹还要小呢。”
“你想好自己的名字了吗?”
“咦??完全不知道叫什么?嗯......就想几个自己会喜欢的字......有特别喜欢的人或地方么?那些人给你起的名字,你有想要保留的么?”
“或者,你活了这么多年,有什么感觉么?总不能白活这么久呀!”
“你知道吗?其实我是祭司喔,总是要学祈神和降灵之类的。只不过我的族人全部都死掉很久了,我的神也已经很多年不被祭拜。前几日重回故土,我看到祭坛上全部长满了青苔,有猴子坐在上面。真是全荒废了。”
“不过,我还是想降灵试试看...因为我又想,你应该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因为你有娘啊,有娘的孩子,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名字呢?地母会给你起名字的!我想问问神知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问到啦!”
“不过我还无法把它用话语复述出来,嗯......我给你做一个玉牌吧,需要你的一点血喔。伸一条胳膊给我就可以啦。”
她缓缓地走近了喜妹,没有伸出手,却把自己柔软的脸颊贴在了她的脸上。
“哈哈,怎么啦?”
她抱住喜妹,一声不吭,用黑色的眼睛看着她:“妈妈。”
“哎呀!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呢!真害羞!”
喜妹吱哇乱叫,又把她抱进怀里:“我们的乖乖,你当年走出那个洞是为了找母亲么?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找到呀...真可怜哟。那我就勉为其难做一下吧!”
她又将头扭向蒋为,张口:“......”
喜妹大惊失色:“啊呀呀呀!不能叫他爹呀!他是我大哥!”
但是她只是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就又将头转了回去。
*
朝代兴亡,部族生灭。
这么多,这么多年。
什么感觉?
你会害怕么?你会难过么?当你一个人走在无垠的荒原,当你一个人踏入生人的家中,当你一个人坐在死者的血里。
你在想什么?
你想要哭么?还是笑呢?
是已经被无数次重演的相遇,欣喜和死亡折磨得疲惫不堪,还是对此习以为常而把它当作拙劣的戏幕呢?
你一直不愿意长大,是不是知道其实你永远也找不到所谓的妈妈,是不是其实经过了这么多年以后,意识到自己是孤零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异类呢?
你怎么看待这个世间呢?
你怎么看待这些不断来到你身边,又离去的人呢?
当每一次你扔下自己的躯体与属于那具躯体的记忆,再度重生的时候,是否有恐惧过当过往席卷而来时,你会因为悲痛而放声大哭呢?
其实回想起来,蒋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其实喜妹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相比之前遇到的那些皇帝贵胄,骄子美人,他们真的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他们只是......
她低下头,看着晶莹剔透的泪珠,一颗颗落入自己掌心。
蒋为爬到她的脚前,肮脏而干瘪的拳头,缓缓地转过来,把掌心朝向她。
紧攥的手指,一根,一根,一根打开。
露出一枚坚硬而满是血污的玉佩。
那些话传进她的耳中,也像是隔了很多年。
“......喜妹被俘虏......病得很重,眼睛瞎掉了...临死前支开守卫......攥着无字玉牌,爬进火堆,问出了地母给予你的名字。”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告诉你......她让我要告诉你......你不是...你不......你不是没有姓名的...妖邪......你不是...没有来历的......”
玉牌后来被打磨成了一枚玉佩,上面刻着她的模样。
一只戴冠的鬼。
一位飘零的仙。
鬼与仙,代表着人的死与生。
他们真的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们只是,透过那冠冕堂皇的仙人身份,看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