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迟手臂一颤,他胸口起伏,气喘如牛,死死瞪视顾江雪。
在这漫长的视线交锋里,顾江雪始终巍然不动,而顾迟愈发觉得嗓子眼堵得难受。
顾江雪视线透过他,好像飘到了远方,声音也飘渺了,他轻声道:“你怕什么呢,家主和夫人……是选了你的。”
十七那年,顾迟中死咒时,没抓住施咒人,唯一的办法只有找个同年同月同日生人,将死咒渡过去。
被渡咒的人不一定死,可即便侥幸能活下来,也肯定废了。
抓个死有余辜的恶徒来替命是最好法子,可时间紧迫,顾迟等不起了,云天碧水川上下门徒无数,掐指一算八字命门,满足条件的只有顾江雪一个。
顾家主和夫人焦急得眼眶通红,他们齐齐看向了顾江雪。
顾家主忍不住朝顾江雪迈步,他下意识张口,但又在一瞬间生生止住了,嘴唇嗫嚅着死死绷紧。
要他求顾江雪去死?
对着陌生人顾家主尚且开不了口,更不用说这还是他们真心疼了十多年的顾江雪。
急切、祈求、不忍和痛心,顾江雪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无数复杂的漩涡。
顾江雪垂眸,看不清神情,片刻后,居然轻轻弯了弯嘴角,如释重负笑了。
他只说了三个字:“用我吧。”
渡完咒,修为尽废,夫人再也看不下去,说什么也要把顾江雪送走,不忍他在自己眼前继续受苦。
顾江雪察觉到夫人抚过自己发顶,她在自己耳边啜泣:“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都该让你走,如今也不会……”
当初是顾江雪自愿留下来补偿,可他要是早走了,今日死的就是顾迟。
倘若顾迟真死了,夫人又会怎么想?
人的情绪是会变的,在不同的岔路口,总想着“如果”“要是”,若真死了顾迟,夫人还是要伤心。
这是个走不出去的死胡同。
夫人给楼映台传信,本意是把顾江雪好好送出去,但底下的弟子阳奉阴违,怠慢了命令,直接把顾江雪丢在迷津桥边。
可顾江雪还是过了迷津桥,把该抛的都抛掉了。
所以顾迟,你大可不必患得患失,顾江雪心道,爹娘……不,家主和夫人选了你。
顾江雪轻轻抬眼。
顾迟硬着头皮,这会儿半步不肯退,举着剑又往前一步,还待再开口,面前突兀一阵劲风扫过——
顾江雪居然不打招呼直接动了手!
顾迟瞳孔骤缩!
他赶紧想往后撤,但已经晚了,顾江雪抬腿踢中他手腕,震得顾迟整条手臂发麻,逍遥游脱手而出,顾迟咬牙切齿,不顾疼痛立刻拔剑,以最快的速度朝顾江雪出了一剑!
幽鬼带他修行,教的尽是阴狠刁钻的招式,当然,全是让他自个儿用身体来记,所以他常遍体鳞伤,却还要被幽鬼说朽木不可雕。
在顾家,顾迟欺凌顾江雪,是仗着自己身份,从没想过跟他真正打一场。
因此这一剑带着积年累月的愤恨与不甘,出手时有雷霆之怒,足以称得上惊艳。
顾迟出手太顺,恍惚中产生错觉,仿佛这一剑就能破开他沉重的阴霾,撕开面前可恶的血肉。
但错觉……只是错觉。
剑光已到眼前,顾江雪眼也不眨,接住空中落下的逍遥游,翻手推刃,一剑横扫!
剑光映白雪,有我自逍遥!
三年里在顾迟手中尘封的逍遥游再度出鞘,金戈锵然,鸣越不歇,呼啸着祟顾江雪荡尽杀伐,如雪怒松涛,势不可挡。
顾迟的剑境破了,一剑将他逼至悬崖,一剑将他踢落云端,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招架不住,节节败退间最初的惊艳一剑已经乱得毫无章法。
金戈声不绝于耳,他只觉得重,重重重!
顾迟对上了顾江雪漠然的眼。
雪白的剑光织成网,他只能后退,可哪里也退不开。
当啷声砸得他耳鸣,顾江雪分明一剑就能击溃他,却偏偏没有。
要逼他?凭什么逼他,他要朝前,他要破开这——
顾迟望着铺天盖地的剑芒,忽的愕然愣住。
他朝前,前方却在哪里?
逃不掉躲不开的网,一如他自己的心境——作茧自缚啊。
幽鬼要把他教成个阴毒小人,他现在逃了那樊笼,他还要放任自己继续留着幽鬼的影子吗?
他顾影自怜,回顾家三年,其实从没真正看过身边所有人。
最后一剑砸落,顾迟手中剑飞出,他自己也砸在地上,脱力地望着天,久久不能语。
顾江雪收剑负手,他近乎温柔地用指尖轻轻抚过逍遥游,灵剑轻鸣,像是在回应他的心意。
“剑我带走了。”顾江雪说。
顾迟躺在地上,抬起脱力的手臂,挡在自己眼前。
“顾江雪,”他咬紧了双颊,颤着声音一字一顿,“我是真恨你啊。”
顾江雪没看他:“你从前说我是幽鬼那妖人之子,可你明知可能不是。”
若顾江雪真是幽鬼的孩子,幽鬼想让自己孩子顶替顾家少主,一辈子大富大贵,那他何必用阴毒手段教养顾迟,又何必在他们十五岁时,故意把顾迟派到顾家。
明明顾迟只要在顾家漏了脸,身世就藏不住。
而顾迟被养成这副性子,又必定会报复顾江雪。
顾江雪可从没幻想过幽鬼是自己血亲,他找幽鬼,是要弄清真相,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
“我在顾家让着你,但如今仔细想想,其实又让你在恨的毒沼里陷得更深。”顾江雪叹了口气,“我不是完人,不可能事事尽善尽美,还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