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听旧时雨(122)
至少掌心不是向上求的。
岑听南托着腮瞧,偶有几个南倌出来,搀着满身珠钗的贵妇人们上马车,漂亮得像画中人似的。
长眉若柳,乌发如瀑倾泻在雪白脖颈之后,盈盈扯出个笑,送夫人们走。待镶金嵌玉的马车走远后,唇角便落下来,眼里的笑便淡了,空空洞洞的,只剩下一具没魂儿的好看皮囊。
岑听南闭了闭眼,微叹口气。
她突然对这宴春楼没了兴趣。
何苦去这样的地方,看可怜人戴起面具舔伤口呢。
今时今日,她也终于懂了那一日爹娘的怒气缘何而来。
倘若世间真有轮回一事,也许无数个轮回里头,就有某个轮回里,父兄兵败,岑听南成了这宴春楼不得不伏下身子讨生存的一员。
“回去后替我把九王爷回了吧,以后若是叫我来这种地方,就直接拒了,不用禀告。”岑听南道。
十二月的午后,日头晒着,都晒不暖身子。
岑听南吹了吹冰冷手心,想回府中呆着了。
“走罢,去二娘那里买些吃食,就回去了。”岑听南起身欲走。
却听玉珠轻叹:“呀,原来也不止瘦弱漂亮的公子们呢,还有这样的公子,不一样的好看。”
岑听南循声瞧过去,不由愣了愣。
只一眼,她便知道玉珠在说谁。
这人实在太特别了。
他黑得像一匹棕色的骏马。
阳光底下泛着古铜色的光,黑珍珠似的润。
这人四肢匀长而矫健,肌肉结实地将衣袍撑得鼓胀,这样冷的天,却有半边手臂都赤裸在外头,另一半被单薄锦袍斜斜遮挡,一瞧便不是盛乾朝的人。
“这肤色……像是南羌人。”玉蝶迟疑道,“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宴春楼做小倌。”
岑听南摇摇头:“他不是小倌。”
小倌的眼睛不会像这样,透着锋利,像一把出鞘的刀。
果然,这男子虽跟着一贵妇人从楼里走出,姿态却并不低下,反倒是略冷淡地点点头,径直朝另一个方向离去了。
玉珠:“真是奇怪的人。”
岑听南将这惊鸿一瞥很快忘了。
三人来到陈记,却见陈记难得寥落。
二娘坐在门边长椅,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里头稀稀落落坐着几个熟客,安静得完全不同从前门庭若市的样子。
玉珠藏不住事,直接问了出来:“怎么今日人这样少。”
二娘抬起头,见是她们,扯出个微弱的弧度:“今日还要包子么?”
眼圈瞧着却有些红,分明是哭过。
岑听南本来只想买两三只吃,这下转了主意,点头道:“订个三十屉吧,晚点我叫小厮过来拿,二娘手艺好,府里人都爱吃这口。”
二娘的眼圈又红了。
里头坐着的熟客七嘴八舌安慰着:“这位公子有眼光啊,二娘你莫担心,那食肆老板一瞧就是外地人!站不稳脚跟的,都是些姑娘们图新鲜,等新鲜劲过了,大家就都回来吃了。”
“是啊是啊,瞧公子这手笔,
说明大家都爱尝你的手艺啊。”
这是被抢生意了?
二娘抬起头,扯出个笑:“不妨事。做生意,尝鲜很正常的,不是为这个。大家好奇也尽管去看看,不用为了我特意抗拒。我这儿且垮不了呢。”
岑听南再度在心里感慨着二娘的坚韧心性。
既然叫了那么多包子,也就不在店里用了,同二娘打过招呼后三人出了店。
玉珠好奇道:“什么铺子这样厉害,连陈记的生意都抢光了。”
玉蝶用眼神示意玉珠看刘记,更是直接关门了。
三人边走边说,路过一个转角,扑面而来的鼎沸声,几乎将人都要掀翻似的。
“我好像知道是什么店了……”玉珠喃喃,“这不是方才我们见到的黑公子吗?”
岑听南抬眼去瞧,瞧见了个稀奇。
不大的店面,外头一把躺椅,黑珍珠躺在上面闭目一摇一摇地,旁边立了个五大三粗农夫打扮的壮汉,像是被他气得牙痒痒。
那壮汉指着黑珍珠一顿说:“要我说,你这就是黑店!整整三两银子啊!给我端上来一叠什么破烂玩意儿,又难吃,又不新鲜,糊弄人,快退银子!”
旁边三三两两立着的,都是瞧热闹的小女娘们。
岑听南看着,觉得她们瞧的不是热闹,是这黑珍珠。
黑珍珠眼都不睁,混不吝道:“你不懂吃,我才不跟你讲。”
“三两银子,我有没有提前同你报过价?”他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你情我愿,可没有事后反悔的理。盛乾朝的人,都这么不讲理么?”
他的声音不高扬,却有着笃定的自信,带着自然流露的不屑与轻视,不加半分掩饰,将壮汉气得直跳脚。
“你!你个南边来的黑狗,戏弄老子是吧!”那壮汉怒火中烧,手握成拳,带着疾风朝着黑珍珠面门挥了下去。
周围登时惊呼声一片。
玉蝶蹙着眉:“是个练家子。”
岑听南糯声道:“农夫打扮,却来买三两东西的吃食,惹事也不扮像点,装个公子哥才合理呀。”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转进人群,换来不少恍然声音。
谴责、疑惑的目光落在壮汉身上,压着他挥出的拳头去势一滞。
黑珍珠仍躺在摇椅上,不动如山。
只在拳头落下时轻巧侧头,不偏不倚,刚好躲过猎猎拳风。
叫好声一片。
壮汉吃了瘪,气得双眼发红,嗬嗬喘着粗气,竟是将拳头调转朝岑听南而来。
“哪里来的走狗,不帮自己人,帮南边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