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听旧时雨(164)
“其实是因为我见过太多平民百姓,有冤无处申的模样。”
“我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岑听南心头倏然一动:“你小时候……”
她眉眼松了些,困倦也被风雪都卷走。这还是顾砚时第一次没有回避她的靠近。
正如顾砚时所说,他们的开始不够坦荡,因着权势,因着利益,又因着不够光明磊落的结合,能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已是岑听南运气好。
她遇见了个好人,而这好人也恰好对她心动。
但他们之间,从前没有机会也没有立场,这样聊一聊彼此的过去,更不要提揭开那些伤疤瞧瞧底下藏着的过往。
顾砚时似乎也不习惯同人分享这些。
他看向岑听南的眉目有一瞬间的复杂,像不愿说,又像纠结着不知如何说,甚或是带了些担忧。
这转瞬即逝的复杂落在了岑听南眼里头,她有些看不懂,便夹杂了微妙的失落。
她张了张嘴,想说算了。
就听顾砚时开口:“我从前,生在农家。”
“四岁以前,我都长在庄稼地里,数着地里的蚂蚁,看着天上日升月落这样长大。”他顿了顿,“收成好的年份,勉强能吃饱肚子,收成不好的年头,整个庄子都是愁云惨淡。”
岑听南愣了会儿。
他低下头看岑听南,见小姑娘愣愣地望着他。
他闷着笑了会儿:“怎么这样意外。”
确实很意外。岑听南实在很难想象,顾砚时这样清隽周正,浑身的贵气是农人家里养得出来的姿态形容。
她开始想象华贵从容的顾砚时褪回这二十余年的岁月,回到孩童模样时。是不是会穿着粗布衣,卷着裤脚,蹲在田坎边上一蹲就是一天。
难怪他说他见过许多不公,也说自己曾是他们中的一员。
岑听南心头闷闷地,有些喘不过气:“那后来呢?”
后来是怎么又进了云鹿书院,做了陈阁老的弟子。
顾砚时眯着眼,叹息:“四岁那年,遭了旱。上京城郊都出现了饿殍,世道乱了。穷人们上山做了匪,再下山来,村子就遭了殃。”
“一百多口人,死了泰半。”
“那日我不在村里,母亲生病,我跟着村里的行脚医上山采药,碰巧遇见了先生。”
再往后,顾砚时就不再说了。
他很沉地呼出一口气,闭着眼静了会儿。
四岁那年他怎么结识先生,又是如何背着满满一筐草药兴高采烈下了山,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在脑海里闪过。
日夜不敢忘。
那一年的山路对四岁的他来说可真长啊。
箩筐的细绳勒得他的肩头又红又肿,草鞋也走得快散了。
可他还是很高兴。
有了草药,母亲的风寒也许就能好。
山上胡子花白很有学识的先生夸他聪慧,要收他免试入学,若将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她一定很高兴。
也许母亲会愁肠百转地忧心怎么凑齐束脩,而父亲一定会在一边沉默却坚定地说,让他去。
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告诉双亲,先生说束脩也可全免。
他几乎可以想象双亲脸上会浮现出怎样的笑容。
可惜他走了那么远的山路,想了那么久的说辞,到最后全都没能用得上。
他只见到那一场烧毁了整个村子的火,和满地的尸首。
那都是他的亲人,他同村的乡亲。
顾砚时眼睫轻颤,想要微弱的湿意干涸在眼眶里。
此时一双温热的手抚了上来。
“顾砚时,睁开眼。”岑听南轻声唤他,“看看我。”
还有我在呢。
顾砚时从善如流地睁开眼,他的眼圈似乎有些红,神色瞧着却很平静。
像天上的流云,散漫地飘着。
反倒是瞧见小姑娘担忧神色,顾砚时搂住了她,一下一下揉着她的脊背,轻声道:“别担心,都过去了。”
岑听南酸酸涩涩地拉过他的脖颈,迫切地亲了上去。
这个人,就连这时候还在宽慰她,叫她别担心。
她知道,如今的轻描淡写,都是他身上一道又一道的疤换来的。
有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被他勾缠着,又送回她的身体。
“乖,莫哭。”顾砚时贴着她的唇磨,泪是凉的,她却是滚烫的。
他带着点儿笑,亲得很温柔:“都过去了。”
就像这天地间总会下雪,但雪终究会停。
他心里的雪,也在遇见她时,终于停下。
第83章 故园无此声
翌日,风雪停驻。
天与云与这茫茫雪原,上下一白,唯有日头晴好,高挂在天上,折出一点金黄。
搓绵扯絮般的积雪堆在营帐外,堆了厚厚一层。
军士们不知去哪操练了,只留下几个驻守和正铲雪的兵士,偌大的军营里,突然就安静下来。
岑听南不喜欢这静。
哼哼唧唧在榻上赖了一阵儿后索性披了大氅起身,站在营帐外看这上京城里极难瞧见的景。
顾砚时从主帐出来,见她候在帐外,便敞开了大氅将她整个人裹进怀里。
他低头淡声问:“昨日不是累着了,怎么就起来了?”
“胡说什么呢。”岑听南脸一红,推他一把,“也不知是谁累到了。”
顾砚时闷声笑了下:“行,是我。我累着了,那我们一点儿也不累的娇娇儿瞧什么瞧得这样出神呢?”
“瞧这一片银色,看久了,心绪也跟着开阔似的。”她仰起头问,“我爹和你说什么啦。”
顾砚时:“明日就大年三十了。岳丈大人叫我带你进城去转转,明日他们也回城里过年,我们今日买了年货就别来军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