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妃传(14)
三天的时间,就是一眨眼。
并没有一个人试图去探望月娘。
月娘也没有要出来的欲望。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眼前一幕一幕晃过的,都是自己和二小姐像一对亲姐妹一般,在清江县里高高兴兴玩耍的样子。
回了京之后,一切都开始不同。
嬷嬷们,姐姐们,山茶,小丫头……
三天的时间到了,可月娘并不想出来。
山茶——这个时候已经叫六奴了,走到门口,站了一会儿,方出声道:“小姐说,让你去见她。”
月娘一动不动。
六奴垂下了眼帘:“小姐说,现在不去,以后就都别去了。”
沈濯坐在外间的桌边,秋嬷嬷站在另一边,玲珑和茉莉站在她的身后。
进了屋,六奴站在了秋嬷嬷的下手。
月娘看了一会儿,有些茫然。
因为沈濯的面前,还有乌压压一片人。
自己应该站在哪里?
沈濯看见她了。
月娘瘦了一大圈儿,脸上再也没有那种混不吝的、灿烂到有些发傻的笑容,眼圈儿是黑的。
干干净净的,没了掬香阁的翠黛笔画出来的远山眉,唇上没了梅花口脂点出来的红润,腮上也没了香浸胭脂晕染出来的鲜艳。
沈濯弯了弯嘴角,招手叫她:“月娘,你站到这里来。”
月娘有些机械地走了过去,顺着沈濯的手指,站在了六奴的下首。
沈濯这才转向众人,笑得没心没肺:“照着老神医的说法,我后天就全好了,就能出院子了。明天祖母她们想必都会来,老神医也会请了来,最后给我看看脉。你们再好生辛苦这两天。等我好了呀,你们通通都有赏!”
众人跟着一片恭喜和欢呼。
沈濯转向窦妈妈,笑着歪头:“窦妈妈刚说明儿个要告假,怕是使不得。不过,今儿没什么大事儿,你今儿去罢。明天只怕祖母她们来得早,你可要在她们起身之前回来呀!”
窦妈妈踌躇片刻,点头:“那奴婢这就回去了。家里有些个急事儿。”说完,匆匆就走了。
众人交头接耳,意味深长地交换着小道消息。
窦妈妈是个老寡妇,一个宝贝儿子自幼学武,听得说又闹着要跟镖局护着胡商去西域呢。窦妈妈这是回家揍人去了。
沈濯又对茉莉笑道:“你别躲,我听见了,霍掌柜瞧上你大兄弟了,答应收他为徒。你爹爹高兴,想接你回家热闹热闹,是不是?”
霍掌柜是罗氏的陪嫁,那间银器铺子的掌柜,最会挣钱的。
跟了霍掌柜当徒弟,别说银器的制作手艺,只怕怎么管店、怎么卖货、怎么跟富贵人家打交道,都能学个不大离。
这是要栽培下一个银器铺子掌柜的节奏啊!
所有人都又妒又羡地看着茉莉。
茉莉红了脸,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没想那么远,她只想到了家里的小弟小妹终于能吃饱了。
她娘本是韦老夫人的梳头娘子,可惜七年前被马车撞断了腿,拖了没半年就去了。丢下她爹一个木讷老实到了家的花草匠人,和大大小小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第十九章 清场(下)
从她分进如如院,服侍了沈濯,一贫如洗的家里,境况已经好了许多。
如今沈濯帮着她求了罗氏,十岁的大弟有了着落,家里可以着实地松一口气了——不论能不能有那个福气学手艺,得了霍掌柜的真传,至少,正长身体的男孩子有一个可以吃饱饭的地方了。
再者,家里的口粮也能宽裕些。
沈濯笑着冲秋嬷嬷点点头。
秋嬷嬷拿了个鼓鼓的布袋给茉莉,笑道:“回去吧,割两斤肉,好生勉励你兄弟几句。总归勤快人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是赏钱。
茉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跪下砰砰地给沈濯磕了好几个头,被玲珑拉了起来,接了布袋,擦着泪走了。
众人轻轻地轰然一声。
二小姐甚么时候对旁的下人们这样好了?以前只疼月娘一个人的啊!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月娘,低低地私语起来。
月娘望着窦妈妈和茉莉离去的方向,心情格外复杂。
沈濯这才笑嘻嘻地站起来,拍拍手:“你们都好好当差,我哪个都不会亏待的!”
众人只觉得自己明白了,恍然大悟地又是一声“哦”。
千金买马骨啊?
小姑娘家家的,收买人心的手段也这样露骨粗糙。
有几个人,悄悄地撇了撇嘴。
沈濯等众人散去,方若无其事地对秋嬷嬷道:“听说二婶娘查咱们院子的账?嬷嬷和六奴去忙吧。我有月娘和玲珑陪着呢。”
秋嬷嬷看了月娘一眼,点点头,和低着头的六奴走了。
玲珑有眼色地把沈濯扶回了房间,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姐,你今日早起就嚷不舒服,刚吃了药,就躺下吗?”
沈濯脱衣上床,道:“嗯,头疼,坐不住。我有些想睡,月娘陪我,你在外头看着吧。”
月娘看着玲珑从里间儿出来,又去了外头门廊上坐着,终于敢确定了,二小姐的确想跟自己单独聊聊。
有些浑浑噩噩的,月娘走了进去。
沈濯靠在迎枕上,自己正伸了手揉太阳穴。
月娘本能地跪在脚踏上,关心:“小姐,你头疼么?我给你揉揉吧?”
沈濯抬起头,月娘看见了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已经不一样了。
虽然还是大大的杏眼,还是那样骨碌碌的机灵,还是璀璨地像是天上的星子,可是,那里头的幽深沉静,和以前的炽烈直接,截然不同了……
月娘有些畏惧地瑟缩了一下,把已经伸出去的双手收了回来。
“小姐,我僭越了……”
沈濯的双眸平静无波地看着慢慢伏低下去的月娘,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月娘,你禁足三日,都想了些什么?”
月娘双手伏在脚踏上,额头贴在手背上,整个人几乎蜷成了一只虾。
“奴婢把过去的十五年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跟小姐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东西,戴过什么花儿,用过什么胭脂,惹过什么祸事,捱过什么打……”
月娘说着,声音哽咽。
沈濯觉得心里酸涩了起来,双目一片朦胧。
心里隐隐约约的,漫上来一缕歉疚。
第二十章 穿过我的黑发你的手
月娘一动不动,甚至闭上了双眼,梦呓一般:
“奴婢反省了好久。奴婢到底做错了哪一件事,会让小姐忽然这样厌弃奴婢。但是奴婢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变化。奴婢以前也是这样做事、这样说话的。那时候小姐不怪罪奴婢,还高高兴兴地私下里跟奴婢说做得好。
“那是为了什么呢?自从小姐掉落池塘,醒来的那一晚,奴婢忽然觉得,二小姐,已经不再是奴婢的那个二小姐了。您成了大夫人和老夫人的二小姐,成了山茶姐姐和玲珑茉莉的二小姐,成了张太医的二小姐。您跟奴婢,忽然就隔了一层。
“后来奴婢终于想起了六年前的大夫人。然后发现,二小姐,您长大了。”
月娘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泪流满面:“您长成了一位出色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而奴婢,还是清江县的那个险些被爹娘卖进青楼的野丫头。”
沈濯只觉得自己心里跟着一阵一阵地发酸:“月娘,我会等着你长大,懂事。那样的话,不论你在哪里,我在哪里,我就都不用遗憾后悔了……”
月娘身子微微一抖,直起身来,她做了一个当年没卖身时最常做的粗鲁动作。
她用力地拿袖子擦了眼泪,声音响亮地吸了吸鼻子,脸上显出三分坚定:“从昨天开始,奴婢就一直在想:那一日看到的,究竟是大小姐推了小姐下池塘,还是小姐失足大小姐去拉您。
“后来奴婢想到了。大小姐当时看见您掉下去,并没有叫。如果是她没拉住您,她怎么能不叫呢?她为什么不惊慌,不赶紧喊人,不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