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调(125)
元老头和娄柱尘等在外头,让他们吹吹冷风吧。内使让镇国公府的人先进来,国公的孙子从蜀地回来述职,他幸苦一年,如今命他先行理所应当;我昨晚没睡好,不想清早就见两个糟心的老头。
男孩瘦了许多。中殿的东墙上有两樘十尺高的格窗,天气晴朗,明亮的光线衬起他阴霾的额头,与我先前的印象完全不同。
蜀地都尉上呈的考绩倒写得详尽。平常收到的荐书考绩多为虚无的谬赞,这份考绩把人的优劣写得清楚,描述他勇而不冒进,进退有章,却不懂以迂为直。我放下册文,心里有点高兴,考绩的人和被考的人都不错。
“当时怕你吃不起苦,如今看看,人倒精干一些。”我微笑,却见他并无半分喜色,又问,“怎么心事重重的?”
“在盆地和兄长们同吃同住,没吃什么苦。大家都和和气气。”他那么随和,自然看其他人也随和,可他却埋着头,“但我不该走的,蜀地随时可以去。可雍州再也回不去了。”
我岔开他的话:“什么时候到家的?见过绵水夫人吗?”
少年抬起头,毫无遮掩地急切说道:“昨晚已见过祖母,她一切安好。老人家与我商议很久。陛下,出入雍州的那条海峡曲折蜿蜒,有许多看不清的暗沟,我想带人去打捞一回。宫里去的人不熟悉海路,也许看得不仔细…”
我端起茶盅,示意他别说了。既然在外奔波许久,就回京都的宅子好好休息,宽慰长辈,少惹她伤心。
觑眼瞧着,他对师兄倒是一片忠心。
“我不需要休息。”愣头愣脑的男孩朝我喊。
“那陪陪老人家,她的指望都在你身上。”
“祖母说了,老来从子。我做任何事,她都不会说什么。”
我把茶盅砸了。
“既然如此,就待在宫里学学君臣之礼。”
有人探头张望一下,又有人进来把瓷片扫走了。男孩宽大的身体倔强地扳直,嘴唇翻起了皮,弯成委屈的弧线。我本来想喊他多多进宫,安排大公主跟他学习骑射,如今瞅他愁云惨雾的眉眼,那股心情都打消了。
“陛下,请允许镇国公府前去雍州祭拜吧。”等到殿中安静,他猛地一记磕头,不依不饶,“世叔是我的恩师,我从小在那里读书骑马。”
我告诉他,你的恩师在天上,哪里祭拜都一样。可是男孩的目光在晨光下很纯粹,我挡不住他的赤忱。
“我本无意伤害他。怀东,也许有人议论过…你别相信。”我松开眉头,“船沉了,其实我也很难过。”
“我不相信。”他低下头,“一块碎渣也没捞上来。我什么都不信。”
除开阿志,他是最悲恸南宫氏的人了。真奇怪,这两人原本与这家也什么关系。当时阿志也用纯净的眼睛打量我,她在怀疑我,我与她大吵一架,她死前都没释怀;而这个青葱男孩,他口口声声说不相信,他不相信什么,还是他只能这样来反抗。
临行前,他对我说,他在蜀地已经成亲了。
“娶的是南宫家的女儿,世叔生前给我订过亲,祖母也同意了。”
我大为恼怒,谁叫他擅自成婚的。而且,南宫家哪里还有未婚女子。
“是蜀地卢府少夫人的妹妹,过一阵子我要接她来府里住。”他站着门槛内,门外等待的人穿着各色官服,“世叔想让两家的晚辈结亲,怀东不能辜负他的遗愿。”
我看出来了,他就是憋着气要和我唱反调。
“世事变化无常,可是镇国公府总与南宫世家站在一起。”
他说完,认真地朝我行礼,然后大步流星走了。
果然进退有章法。师兄,看来你的眼光和我一样差。
积蓄的怒气发泄到两个老头身上。他们把单立安排到京郊打猎的庄子上,那地方一面背山一面是开阔溪流,正好供人扎营。他若在青山绿水住上瘾,我就把两个老东西宰了送去陪他。
“他在城外我在城内,正好分廷而治。”我扬起眉毛冷笑,“以后奏完中殿出城逛逛。元老师,打得好算盘。前桥阁供不起您这尊菩萨,你就出门去布施,两边吃香油钱谁也不耽误。”
“陛下…”他扑通倒下半个身子,又来了,“都是老臣的罪过。当年没有护住储君,如今又让陛下心生怨怼。老臣跪在这里,陛下心里有气,就朝这把老骨头宣泄吧。”
这几年,这样的戏码已经上演很多回。他穿着三朝旧服,宽大的衣袖鼓鼓的,铁麒麟的眼珠子
就瞪出来。那是皇兄赐的朝服,华而不实,老头每次下跪都磨蹭好久,他身后的学生们都跪好了。
我瞅着娄柱尘,为什么不把单立带回东宫。
老头只管哭,角落里的娄柱尘只好开口:“储君长年在外,没有学过内廷礼仪,贸然回宫会冲撞陛下。”
我早料到那小子不肯进宫。如今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意气风发的血性少年,刚脱离南岭的辖制,领着驻防军在南边到处晃,无知又无畏。我没啃声,万家庄发生的事出于我的预料。大殿的氛围肃静又微妙,我内心明白,即便是娄柱尘,他也不希望储君凭空消失。铁麒麟王朝需要一个继承人,他们找不出更好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