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调(127)
不知道为什么那班老臣总热衷于粉饰皇家亲情。我从北海回来时,他们诉说老皇临终前多么思念幼子;如今单立回来,他们也渲染起家族团聚的戏码。也许只有我和城外的少年明白,我和他是从未见面的敌人。
大都府尹换了几任,我对这项职位特别严苛。本来这是旧朝的美差,摸清我的脾气后,人人却而止步。这一任名叫郑未蔷,做过前桥阁的督察副使,上任一年,听说过年时累病了。我叫人选几支人参,又封好红包,希望他别觉得我个不近人情的主君。
府衙居然在开堂审案。正月里谁会打官司。门口的主簿认出我,我摇摇头,让他不要出声,又示意羽林卫绕到后堂,只让卓芳跟去前厅。果然府尹带着蜡黄的脸,气喘吁吁坐在公堂上。腊八那天我曾来府中巡视,发觉他带着老婆去城外买大枣,回来时我坐在公案后头,把他吓得面如土色,从此再也不敢告假。
如今他拿着帕子又咳又喘,实在有失三品大员的体面。我嫌弃地皱眉,这让堂下的布衣绅士有何感想。注意力转到别处,这才看清跪在地上的也是文官服制,他的肩膀上缠着纱布,外套都扯破了,更不成体统。
卓芳看清楚那群人,想对我说些什么。已有人说话了。
“大人,事情经过就是如此。随意扣押朝官是我们不对,只为防止他逃窜或者挟私报复。阮大人作为地方郡守,胡乱动武伤害平民,是他有错在先。他气势汹汹用府兵围住民宅,我们为了自保只得从邺城调兵;结果引来羽林卫,双方在万家庄死伤过百。所有的一切,都要从郡守捉拿逆犯算起。理清这桩事,才能给死去的人交代。追本溯源,既然事关多年前内廷事,而埋葬女官的地陵也在大都府管辖地,所以这件官司要请大人主理了。”
郑未蔷咳得更厉害,他挺想厥过去。
笔直站立的少年又说:“我不想为难大人。请大人讲此事呈报前桥阁,入档前桥阁之后,
我自会和娄大人解释。因为还相关屈家小爷和布秦通的死。”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卓芳在耳畔咿呀:“他…他…储…”
郑未蔷已明白官司的关键,对地上的阮同烟说:“这么大的事,仅有一张供词不足为凭,许多事都是口述的。你身为地方郡守,居然惹出如此祸乱,如今用这张纸就打发过去。”
那张挥舞的沾满血渍的供词不会是屈打成招的吧。
“暂时拘押阮同烟,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写明白。”
“不行,”立刻有人阻止了,“他是关键人证,我们要带去御前的,不能给你。”
郑未蔷微笑道:“诸位,首都重地不会用刑屈打成招。既然你们来告官,就该相信本府。不然也不用来。”
刚才的少年又说:“如果大人不愿意写公文呈报,那我只好带人去前桥阁。此案已报备大都府,请主簿誊录在册。”
“等一等…”郑未蔷见他拔步要走,连忙叫住他,“布督领的死虽然遗憾却是意外,我相信陛下不会迁怒乔将军;至于阮大人,交给前桥阁去处置罢了。其他的事,本府劝你要慎言。”
少年把脸转过来,清晰又灼热的目光。皇兄没有那样的目光,他谈及府衙公事就兴趣索然。
“如果地陵真有冤屈的亡灵,我身为储君,理应为她们主张公道。”
第39章 回荡的幽灵(二) 我刚从封地回来的那……
我刚从封地回来的那年, 对于千里之外的南岭能够闯入琼华宫洗劫,实在百思不得其解。那只是一块山丘与丛林的弹丸之地,每年夏季朝贡些甜腻的瓜果, 来人会求赏内造的丝绸锦缎, 然后在京都的集市逛一圈后心满意足离去。南岭才养了几千兵马, 他们养马只为取乐, 他们的主君胸无大志。在我的印象里, 那块手掌大小的丘陵地早晚会并入中原的地图。
在中殿待了一年后,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能够伤害你的并不是遥远,听起来凶猛的野兽,而是手边的木刺,或是脚趾头上的烂疮。封地的冬天非常寒冷,有一年我写信给皇兄,索要几颗内造的保胎丸。可信未到皇兄手里, 前桥阁的一位执书官写的回信,西州的战事耗尽内库, 京都人人忧心如焚,恭王当自勉自重。随信附送一包草药,送到北海时包裹散了,只剩下寥寥的碎渣。当时王妃怀着绿桃, 看完信后自责不已。而我怀揣纯真的梦想,竟然又写信去京都, 想助皇兄去西州杀敌。石沉大海。后来王妃因为生产去世,我在飘雪的北海更孤独。直到庆禧十三年的冬天, 前桥阁再次来信,皇兄弥留之际,他们催促我去中殿与他告别。
纵然能烧的都烧了, 中殿还是无比奢华,整块大理石砌成的地面清理得很干净,浑然天成的美,隐藏着往日光辉。后院小榭有一方小巧玲珑的汤池,开凿成两个半圆形状,俯视像只扁平的葫芦,四壁皆为青白玉石,温热的泉水涌进来,笼起暧昧的水雾。水雾弥漫我通红的眼,皇兄在这方汤池里做过什么。离开京都的那年,后院只是父皇小憩的地方。留守的几位近臣同我讲述运输玉石和引水的不易,又陪我在内廷游走几圈。后来,我把皇兄留下的这些近臣全部罢黜了。
那件事带来的震荡远超乎想象,不过我并不后悔这样做。不拔掉脚上的脓疮怎么疾步向前。于是,报复开始了。当时我无权无势,只是摆在中殿的一幅吉祥如意图。在能够举手反击前,我就中毒了。有一晚茶水房端来一盅翠玉,嫩嫩的叶片漂浮,浮起淡淡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