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调(199)
看阿爹刚才的情况,又是天雷勾地火。要是那外室真生了孩子,到时没钱给又要搬家,孩子八成要扔给母亲。
我到处找爷爷,得叫账房看着阿爹,别再给他钱了。将来无论搬去哪里,我们家禁不住这么挥霍。
推开门,爷爷在祠堂。他对着几尊牌位,微微颤颤跪拜。于是接过香,我也拜几下。看他眼角噙着泪,只好将满肚的话憋回去了。
他便说:“喜儿,满朝文武都喊我老师。其实我连儿子都没教好,一个都没教好。”
他很伤心。年纪越大,骨头越脆弱。
我动容说:“不是的。大伯多孝顺你。阿爹和几个叔叔,他们心肠都好。因为有爷爷在,大伙才过得那么舒心恣意。”
他却更伤心了,口口声声对不起祖宗。
“喜儿,爷爷更对不起你。家里几个小子,都是酒糟无赖,不会有什么成绩。去岐州倒好,叫他们收收心。倒是你,去了外面就耽误你了。我原想在京都,帮你挣个前程的。”
我困惑想,什么样的前程。刚才三叔四叔不是想搏个前程吗,你怎么不帮帮他们。
他摇摇头,不说了。
“知道你母亲受委屈了,你很不忿。喜儿,这世上人人都得受委屈。”他停顿一下,“大河一路往东,滚啊滚,为了不停下,得带走多少泥沙。心里的委屈,就是沉在底下的泥沙。”
他又带我朝几尊牌位磕头。他也受委屈了吗?
“爷爷,为何你要请辞?是因为…”我猜想,是否因为新君的缘故。
却不敢随意揣测。他摸摸我额头的刘海,又把刘海翻起。
“我家丫头是大姑娘了。
”他露出笑容,“别为你父亲的事生气了。连你母亲都懒得理。多去亲戚家走走,等咱们走了,得靠你联络亲戚感情。”
所谓鹣鲽情深,大概戏文里才有。爷爷叮咛账房不准再支钱,但阿爹依然威逼去要。账房只好找到母亲。当时我在房里,就对账房说:“每房每人都有份额,他的那份用完了。再要支,就等下个月。凭他是少爷还是祖宗,都得按规矩来。”
恰好父亲在外面,他听到了,抡起瓷瓶砸过来。我的额头给砸了一下,血粘着头发,眼眶周围污糟糟的。他看我这幅模样,背手走了。母亲刚帮我清理干净,管家又进来。宫里来人请我,我以为是绿桃,后来才知道是小冰。
郭将军在门口叉腰等着,一眼看见我额头上的纱布。
我眯眼笑道:“刚才跳格子玩,摔了一跤。”
他扶我上车:“听闻到年末,丞相大人要退休了。你们要走吗?”
我点点头。看来许多人都知道了。
“小姐也要走?”他又确认一遍。
我是女儿家,自然跟着父母。
他便沉默不语。真奇怪。
对了,小冰姐姐找我干什么。
他就闷闷答:“没事,她在宫里待闷了,找人说话呢。”
宫内并不沉闷,反而热闹得很。平康王的离世,仿佛一缕青烟,未被人看清楚,就被风带走了。后宫到处堆着新土与瓦砾,载了许多花草植被,正当盛夏,一簇簇红绿交映。宫人们都忙着翻土,或者搬箱子。宫内有条蜿蜒小河,是从城外引入的活水。几个內监蹲着,沿河淘淤泥呢。这条河一路向北,就能走到琼华宫。
还未举行封后大典,小冰还是寻常女子的装扮。天气很热,她只穿单衣薄裙,发髻凌乱,趴在一张软榻上看册子。软榻上还堆有许多厚厚的簿本,走近一瞧,都是历年的宫人名册,开销记录,采供账本,还有一张后宫地图,四街五巷的走向,以及每座宫门的标注。
看来她在认真学习做皇后。想起家里那些女人,对她刻薄的议论,我还是喜欢小冰姐姐。
“你的额头怎么了?”她抬头,发觉我站在面前。
没法启齿家里的事。我指一指外头,堆起来的箱子,从哪里运来的。
她瞅着我的脸,然后说:“只是亲戚朋友送来的贺礼。”
“喜儿,你哭过吗?”
我摇摇头。
她不信,并且自以为是揣测起来:中殿叫老丞相受了委屈。我知道。不过这也不值得你哭啊。陛下说过,要让老师体面荣休。你们家大业大,叔伯兄弟互相帮衬,伤不了根基。是有人打你吗?你是元府掌上明珠,谁敢打你?周娘子当家,明理又威严,你还有祖父和父亲庇护,多好啊…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哭的…
我更难过了。虽然她的亲人都离世了,此刻我却很羡慕。因为她拥有过的,简单又纯粹。
小冰姐姐,你的叔父从来不会打你吧。她听见我的父亲,为从账房支钱而打我,就认真问道:“他要钱干什么用呢?”
我只好说,父亲新娶了娘子,要花很多钱。
“哦…”经过漫长的停顿。世间有孤忠的大雁,也有多情的孔雀。
她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拿起身旁一本账册,啪啪啪翻开。她就用长挑的手指,挑剔着账册:“是啊,多个女人,是要花许多钱。从前这座后宫,就为不同的女人,花掉许多钱。”
翻得太用力,灰尘都弹起来。心念游离,莫名觉得有点好笑。我明白她在忧心什么。不再提家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