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调(206)
仔细看着他:“你想得很周到,比我强多了。”
內监副管名叫崔流秀,穿一双绣云纹的布头鞋,厚厚的底子,走路很稳健。他跟着我走回内宫,沿小石路抄近道,先去膳房看看,各色菜品准备得如何。
走至一片竹林地,忽尔冒出两名宫女,我还未看清楚,她俩齐刷刷跪下。
除了崔流秀,我身边只有玉嫂。自从我在街上被人绑走,她一直很紧张。
“小姐,她们是绣坊的人。这是腰牌。”她假意凶道,“你们要干什么?”
我瞅着崔管事,他低头说:“她们的确是绣作的宫人,不知为何要跪在此处。”
两位宫女抬起头,她们都不年轻了,应该在内宫住了很久。前两个月,单立已经下令将年长的宫人放出宫去。她们是因为不在名单里,所以跑来求人吗。
“我们二人在绣坊住了快二十年,给琼华宫出的绣品不下百件。念在多年劳作的份上,请主母娘娘同主君说一句,别赶我们走。”
原来她们是不想出去。
“崔流秀,这是怎么回事?”
是他带我走这条路的,一定是他的主意。
“南宫姑娘,”他微微躬着上半身,轻声细语,“陛下于七月下令,要将內监宫女放出八十至百人,以新替旧。于是各司各局制了各自名单。有些想出去的,有些不愿走的。按照宣和朝的规矩,名单是报给前桥阁;若按庆禧朝的规矩,名单由各司报给琼华宫,由皇后斟酌审核。猜想陛下不会理会这些小事,所以这些宫人来找姑娘。”
地上的宫女接着说:“我们父母都不在,入宫多年,家乡早已回不去。若是出了宫,一介女流,能漂泊去哪处?望娘娘体恤奴家的难处。”
这算很大的事吗,为何哭得如此凄惨。既然你们不想出去,就留下好了。
两位女子对看一眼,尔后说:“绣坊的进出调度,要孙姑姑的手令。只怕娘娘的话,我们带过去,孙宫人不会相信。”
崔流秀朝我微笑道:“各局都有掌事女官,琼华宫若要留她们,须下诏给这些女官。不知道姑娘见过她们没有?”
没见过。因为平康王府与内廷勾连,兹事体大,大都府还未将案件整理完毕,所以内宫诸人我都没见。日常起居,服侍的都是玉嫂,她是我从雍州带来的。
“南宫姑娘,因为平康王的事情,内廷被牵连许多人。”崔流秀慢慢说着,“五十几人被拘禁于大狱,叫苦连天。不知这件案子,什么时候能审完?内廷的一草一木都归琼华宫管辖,人命则更为要紧,请姑娘代为问问各位官大人。”
我不啃声了,明白并不是宫女是否离宫那么简单。
有人还想哭诉,却被人制止了。那个內监略微抬起手,两个宫女立刻收起眼泪,悄然而退。
“今天是中秋佳节,我们这些微人,不敢打扰主上宴饮。恳请姑娘记得这件事,有空去内宫各处看一看。”
他说得十分卑微,又仿佛在提醒我的失察。踮起脚跟着我,好像背后灵。
我就问:“除了绣坊,御膳房和药房,还有什么地方。内廷杂物是怎么分的?”
背后灵默默陈述:绣坊有三十六人,内宫的一切针线都管;御膳房十二人,主要供给中殿和琼华宫的饮食,如果侧宫添人,膳房也要加人;药房么,位置在北门一百步的五间大屋里。白日有四位御医当值,到了晚间就是两人。
还有内勤司,宫廷打扫除垢,都归他们管,不过各宫内室他们不管。主事姑姑姓黄,挺大年纪,她管的人最多;剩下的就是珍宝库,里面的东西在庆禧十三年被洗劫一空,如今珍宝也不放在那里,库里只放些旧家具;至于礼乐局,因为先主长丰的关系,已经解散了。
说完一篇,正好稳稳走到御膳房。
前车之鉴,膳房的人是最先轮换的,新入册的人是从万家庄和镇国公府的农庄找来的。单立说过,他想把内宫的人都裁换掉,他不信任他们。而现在崔管事找到我,一定是各司不愿出宫的人居多。
“那原先的十二人,调去哪里了?”我问他。
他微微笑道:“主上恩典,赏了银两,有些回老家,有些就在内城找点杂活做做。”
他们的境遇一定不好。所以有人冒险出头,表示不愿出宫。
膳房很大,一排钩子挂着鲜肉,一排都是酒桶,中央的大台面,几个人立在那
里切菜,远处的蒸笼突突冒起烟。崔管事很熟练,告之我哪些菜可以先做,盖碗贴条;哪些需要当场热炒,以及宫人伺候上盘的步骤。
“姑娘放心,今晚不会出差错。”
我想起长丰的那只冰桶。
他又微笑道:“刚才两位姑姑唐突了,姑娘还没受封,有许多责任还落不到您的肩头。不过这天总要来,所以有些事,还要提早告诉您。”
忍不住问他:“崔管事,你觉得在大狱里的五十人,都是冤枉的吗?”
他依然飘忽地笑:“冤不冤枉要看官大人的判词。吾等身家性命都交给琼华宫,从前的琼华宫娘娘仁德良善,从不让外人冤枉我们。”
第65章 鹣鲽情深(二) 庆禧十三年。邺城有处……
庆禧十三年。邺城有处通商关卡, 一支南岭的盐商队伍被关卡扣住几天,南岭人心性剽悍,和守卫打斗起来, 活着的人被吊在城门口暴晒。事情传到建都, 惹恼了南岭藩国。他们三千人组成马队, 一路沿官道冲向京都, 喊着要主上释放他们的族人。马队闯过铜雀台的那天, 躺在京都的君臣们才警觉。那年,我是个圆圆胖胖的男孩,对宫外的事一无所知。每天爬到树枝上,数一数鸟窝里的幼崽,捏一把谷屑喂它们。我常干这些无聊事,宫里大伙都忙碌,没有人管我。后来, 內监将我从树丫上抱下来,老丞相帮我洗干净脸蛋, 戴上东珠冠,在祭祀的大殿内,朝祖先磕了三记头。他说,南岭蛮族来犯, 殿下要勇敢些。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认真点点头。大殿内还有两位哥哥的灵位, 他们一个死在去西州的路上,一个得天花死在宫里。我也朝他们磕过头, 丞相奉上金珠朝服,我就成了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