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调(282)
“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过头,轻声答:“白条…”
见我皱起眉,又说:“奴婢小名白条,我妹妹叫花斑。我家原住洛水边的渔村,世代靠打鱼为生。父母不识字,就拿鱼儿的名字喊我们。”
我本来困了,听完这话,又笑出来。吹入的秋风混搅了桂花香,很快令人昏昏欲睡。
第二日醒得晚,刚洗漱完,金士荣已经来了。他带着天然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两只眼珠一骨碌,好似一切了然于胸。
“陛下,昨晚睡得好不好?”
我指指外头:“你给这里庄头多少钱?我做什么事,他都要通风报信。”
士荣笑道:“陛下,昨晚是小臣值班,听见报信的人说您在九鹿,所以一大早过来。驿站发生那样的事,韦家那俩孩子瞒不了,怎么韦大人不来请罪的?”
我想起什么,就说:“你没虐待人吧?我叫你们封府,别伤人,尤其是女人。当年南岭押走我时,也没虐待过母亲。”
他低头说:“是啊,有时候自己人比外族来的更凶狠。”
这时庄头送早饭进来,我一张口,扯到昨日被打的嘴角,一时痛得很。金士荣在旁看着,叫庄头将昨日打人的女子带来。
“陛下,臣得审审她的来历。”
他认真说完,便叫人进屋。女人似乎依然不知我是谁,金士荣和庄头对她吩咐一些话,她立刻照做了。小桌上有滚烫鸡蛋,拿帕子裹住,敷着嘴角就能消肿。白日光线勾勒出女人的轮廓,我不由想起昨天晚上,脸上有些尴尬。可她并不在意,大概因为一巴掌的内疚,热鸡蛋握在手里,烫得两手通红。
士荣笑道:“姑娘姓什么?是生在京都么?”
她瞧我一眼,这间宽阔明亮的大屋,以及拱手肃立,身穿朝服的男人,又令她不安了。
犹豫片刻,才回答:“奴婢没有姓,刚进侯府的时候,大家都称我白姑娘。”
我想了一会,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铜雀台的保定侯府?”
她点点头:“小女生在渔村,芦苇草搭起的棚户里,饭都吃不上,要什么姓名呢。各位大爷,你们不会懂的,女人生在那种地方,要遭什么罪。
金士荣已然不满意她的身份,在旁又问:“那白姑娘怎么进的侯府?怎么又到京都来?”
她略微抬脸,露出与其卑微姿态不相称的惊人美貌,还有眼中闪烁的忧惧。
“公子救了我,奴婢不敢隐瞒。我没有来历,半饥半
饱,每日拆麻绳勾渔网,长到十几岁就嫁人。可惜命不好,男人死得早,婆家骂我克夫,嫌我占地方,喊来几个牙婆相看,结果给卖到保定侯府做小琵琶。”
小琵琶是什么?我侧过头,金士荣却敛容沉声:“姑娘,说得文雅些。”
哪知她正脸对着我:“公子不知道么?大户人家买卖那些贫户不要的女人,拿来供主人淫乐。奴婢入侯府后,专管推骨一项,每逢雨季侯爷腰腿不适,从臀骨到脚趾骨,每一脉筋骨都得疏筋活血,因为手推,五指灵活,就如弹琵琶那样。”
纤纤玉指举着,似乎别有风情。我叫她别说了。我猜到她干过什么。冯坤这个老色鬼,听她的语气,府上养着不少这种女人。
“其实侯爷人不坏,只是爱喝酒,脾气不好,有时记不清谁是谁。”她见我微愣,继续说,“原以为能长久待在侯府,可惜管事嬷嬷觉得人太多了,养不起我们,要赶一些人走。我去求了侯爷,他就写了信,告诉我京都冯家富裕,要人伺候,叫我带着妹妹过来投奔。谁知道,自己天生不走运,这里冯府惹了官司,又叫人卖了一回。”
她说完了。我没吱声。
金士荣忖度我内心波澜,就对女人笑道:“多谢姑娘坦诚相告,这事我会写信向侯爷求证。我家公子身份尊贵,你留在山庄,最好谨言慎行,不要再提过往的事了。”
她的神色有些黯然,平视相望,触及我裤脚缠绕的金丝银线,头又垂下。
等人退走,金士荣开始嘿嘿笑着:“是个尤物,不过陛下预备怎么处置她?”
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带人入宫是不可能的;放她走的话,那只能去庵堂度余生。我可不想叫人做尼姑,所以留居九鹿最好。
“陛下,若人留在山庄,最好支会宫里一声。至少告诉崔公公,叫他找个小内官或者老嬷嬷,口风严实的那类,留着专门伺候。陛下何时过来,何时留宿,这些细节要记录清楚。将来若有意外,什么都好对证。”
我只好说:“不过一时兴起。我本意是救人,流传出去,别叫人编一段风流韵事出来。”
金士荣恰如其分解围:“主子不必忧心。九鹿原需宫女打扫,每月拨人过来烦琐,不如选几个长住的。陛下先救人,再施以安身之所,正是仁德之举,谁敢议论?”
瞧他从容应对的样子。原本因为卢文七的事,我一直盛怒于他,如今却不好横眉冷对。他又提醒我,自己身份先不要告诉外人,免得有人起歹心。庄子里的人,他会吩咐妥当,叫她们做些寻常家务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