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调(325)
谁在传这些疯言疯语。固然谭家宅狭小又僻陋,但民心若生变,趾骨连筋脉,未来怎样谁可预知。金士荣在哪里,都是他泄愤杀人惹出来的。羽林卫出去找一圈,说金大人在无定渡口。今天雨停了,很多人收拾行李,预备离开谭家宅。
县衙府知道这个消息。韦伯林并不在意,他只关心单立的心情。我想去趟渡口,他们商量一回,指示让南辰陪我去。走到门口,韦伯林揉了揉额头,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
“我还在劝说陛下,劝他启程回宫。你去那里看看吧,若村民要走,也不必阻拦,去库里拿些钱分给他们。我不想谭家宅有任何骚乱。”
阳光未持久,很快乌云卷风,苍树摇影。身旁老人背着两卷渔网,有个女孩跟着,左右各手提包袱。接着有人推小车紧跟。这些人都要离开。他们能去哪里呢。他们说这地方不能住了。经年的贫瘠还能忍受,如今谭大人布置的风水阵破了,厄运便会接踵而至。我发觉人群里有药材铺的小童,之前一直奉命往府衙送药的,就招手喊他过来。
温和问道:“为何大家都要走?等圣驾身体好些,各位大人随驾回京了。你们照旧过日子不好吗?”
那小童畏畏缩缩,捂着嘴,靠近我:“谭大人都死了,咱们留下不过死路一条。再者,去过那树林的,容易叫恶鬼下蛊。您瞧圣上不是病着么,他若发狠…大家心里都明白,此地住不得。一年比一年萧条,又穷又没指望。早些走,或许有条活路。”
这时有人挤我一下,小巷内又窜出几人,横竖不齐挤到主路,混乱又慌乱。南辰骂,这帮人真中了邪。我们退回小巷,瞧见远处郭池乘马而来。他又去东野林查探了,回来后一直在找我。
我先嘲笑:“你再去那树林,小心给恶鬼下蛊。”
郭池跳下马,大步流星,鬼也赶不上他的步子。刚才他穿过树林,查看无定河上游。那里有截土坝,连日暴雨,水流上涨,土坝快要崩了。
我懒懒说:“崩掉最好,水冲下来,洗洗这地方。”
郭池急道:“河堤本是坏的,水冲下来,可不把房子田地全淹了。”
所以村民预备迁徙,看来他们的预感是对的,这里住不得了。他回头张望,眼见碌碌拥挤的人群,自己愣住了。
他不吱声。于是南辰说:“算了,咱们别管。这地方真邪门。依我的主意,不如废弃掉,进出口贴个封条。今后谁也别来。”
因为数百人拥在渡口要登船,而金士荣不愿放人走,逐个仔细盘问,所以人越挤越多,先是细声抱怨,进而人人怨声载道。金士荣发现两个属地衙役,混在人群里领头闹事,发了火,遂叫人抓走。羽林卫一动手,碰到几个孩子,人群压抑的怨愤一触即发,一起举着竹板铁锹朝前挤。
乌云压顶,大雨迎头浇下。有人跃过护栏,跳到船头,要砍断勾链。羽林卫连忙跳上船,使劲拽人下船,接着更多人跳上船,双方几次扭打,那条船左右摇晃,扑通一记翻个底朝天。
金士荣发怒,命令南辰:“围起来。谁再敢夺船,杀无赦。”
郭池爬到船顶,挺身而立,大吼:“大家冷静些,别一时冲动就离开。陛下仁厚,不会降罪于平民。谭大人虽走了,府衙很快会有人接管。大家留在此地,好好经营生活,不必离乡背井强吗?”
他自己一个南岭来的,跑到人群里讲大话。我心里想笑。不过此时此刻,湮灭骚乱是最要紧的。
这时远处传出隆隆水浪声。我微愣,立刻意识到,那是上游的土坝裂开,大水往下冲了。
众人也听见了,四处张望动静。终于有人觉察异样:“发大水了,犯水鬼了,咱们的家要给冲灭了。”
顿时遍地哀嚎。
羽林卫将金士荣请到一边,大概给他汇报土坝破裂的事。我见郭池还站在船顶,吃力应对村民的质问,就叫南辰背我上去。捅一下郭池,叫他别说话。
我们几个站在船顶,水流湍急,船身摇晃。找到一个樟木箱子,这样我能坐在上面。恰好远处又一阵巨响,像什么东西爆裂了,空中扬起水雾,合着乌云翻滚,大雨倾泻,整个世界都浸在水里。
“各位,你们想走就走吧。”我说,“听见没,无定河的水要来了,冲走你们的小茅房,你们攒的口粮,还有你们卑微的在泥里挣扎的生活。你们该怎么
办?只有令人沉沦的沼泽,让人发疯的丛林。你们自然想离开。你们相信谭大人,他摆个风水阵,满嘴胡言乱路。你们惋惜霍兴死了,他死了就没人保护你们。你们冷眼瞧着,连铁麒麟的帝后都栽了跟头。这地方真不吉利。我凭什么挽留呢?你们都不相信自己,这是你们生活的地方,你们都不愿守护。”
雨唰唰落下,我眼睛里都是水,眼前的人明显怔住了,同我一样,眼底涨满水。一个浪打来,船差点翻了。
抓住箱子,我笑道:“看见没,风浪来了,你们都逃走吧。因为弱者不配留下。大水冲过荒地,冲走你们的家,你们信仰的一切。绝望痛苦吗?快逃走吧,你们经不起那样的绝望。蒙上眼睛,我代你们留下。等到这一切过去,会有一条新的河流,新筑的河堤,新的渔场农田。到时候,这里就属于我了。只有亲手改变这一切的人,才配得到新的谭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