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调(345)
从前韦老师教我抚琴,她说我很有天分。她不跟人客套,说有天分就必然有。我越发刻苦,早也练琴晚也练。琼华宫留有一把皇后所用的琴,喜姑姑寄到
雍州给我。绿绮香海,这么香艳的海,我连连摇头。把字磨平了,重新刻字逐水,只有归于平淡的水,这把琴才能长久流传。
淳化十九年,南岭有数十亩茶园交托给邺城管理。促成这件事的是王大相公,他是陛下多年的朋友。陛下总想回南方看看,这次就带着阿爹一同前往邺城。他们走了,我就经常进宫玩。我喜欢到琼华宫去,不愿它常年冷落,被人遗忘。灵婴说不就一座宫殿嘛,几十尺宽,我应该跟他出走京都,去瞧瞧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我是微弱的小女子,离开家就要迷路,如何走那么远。灵婴回来后,我们几个经常在一起玩。他和乔冀模仿番人的穿着打扮,逗得我咯咯笑。抚镇将军府有把很旧的长刀,斑驳生锈,横卧于正殿,他俩却很喜欢。这是镇国公用过的刀,他远征西域,没有回来。我暗觉不吉利,不让他们拿来比划。
小娟笑道:“小殿下,下次再去西域,你带上我吧。我要亲眼瞧瞧黄金城堡。”
灵婴就说:“好啊。英叔说要送一批茶叶去,他不让我去。你去求求他。正好我们一道去玩。”
他又推推我。
“沅水,”他伏在我耳畔低语,“波斯人的城堡里有凿开的大浴池,碧绿的水,橙黄的酒,起码能躺十个人,那些男人女人都在一起。”
我抬起眼睛看着他,你想和谁躺在一起。怏怏不乐。灵婴大大咧咧的,全然不懂女儿家的心思。他送我许多西域的小玩具。譬如金色小烟斗,绿宝石胸针,还有羊皮卷的花筒,凑近阳光,底部竟有各色花朵,五彩绚烂,一转又变花样。小娟发现那只羊皮花筒,她也想要。她又告诉郑夫人的外甥女,女孩们都知道了,都来我家打探小殿下的新奇玩具。
灵婴很得意:“这有什么,下次有车去鼓城,拉整车回来给他们开开眼。”
我浅笑:“你送我的那么多东西,我应该回礼的。破锣巷有杂耍有古玩,咱们一起去瞧瞧。”
他高兴极了,他最喜欢到处闲逛。我俩挑了端午正日,阳光明媚,人声鼎沸,骑着小棕马并肩出行。我穿上桃红色的骑装,裤脚束进皮靴,轻妆艳裹,如繁枝绿叶托起的桃花。灵婴拉住我的手,巷子里人太多,不牵手会迷路的。有位变戏法的大叔朝我俩吹火,突然吹出一对泥娃娃来。金童玉女,众人起哄着,灵婴拿一袋金币换,那对娃娃就塞进我怀里了。
我俩出双入对的事很快传遍京都。阿娘教训我一通,又跑去郡主府告状。我最怕阿爹,却没等到他的问责。因为灵婴给叫去中殿了。那天午后很热,我坐在烈日下掐叶子。阿娘骂的没错,我就是不懂轻重不知检点。泥娃娃成双成对有何意思,我和灵婴凑成对才要紧。
陛下会惩罚他吗?他一向阴晴不定的。灵婴是日落后才回来的,他一路跑到抚镇将军府,同我一样,热得一头汗。那刻我突然很害怕,生平头一次惧怕。日落西山,心口的汗蒸没了,凉意使我颤抖着。
灵婴垂头丧气:“他骂了我一天诶,我以为他不记得我这个人。”
圣上骂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有勇无谋,有胆无识。还骂他不懂人情世故,毁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沅水,我真是这样的人?”
他见我不啃声,急且怒,瞪着眼:“他凭什么骂我?他自己还躲在宫里呢。就算他讲的有点对,但我哪里对不起你了。我要娶你为妻的,一起骑马算什么。”
我转过身,不觉得冷了,继续掐叶子,手心捏着一把碎叶子。
“沅水,”他突然抱住我,全是潮热的汗味,“我对陛下说了,我要娶你为妻,越快越好。”
少年的目光通红又坚定。而圣上没有反对。我有点恍惚,自己有什么好。但此刻不能犹豫,张开手拥抱他,我当然配得上少年的深情。我有比你们更炽热的心。
我们的婚期定在秋天。储君的婚讯传出时,引起许多世家的不满,不过这些抱怨给阿爹弹压住了。小娟跑来骂我,骂我是阴险的蛇。阿娘帮我准备礼服,只有永昌府送来贺礼。我没在意这些,心中烦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果然大暑过后,安西都护府送来急报,黄金城堡欲扩张至鼓城,番邦已把界碑拔了。
窥见阿爹的神情,就知道这是严重的事。好多年前,因为镇国公战死西域,鼓城闭关很多年。如今开城几年,又要打仗了吗。我一直往郡主府跑,前桥阁和羽林卫也往那里跑。灵婴想亲自去鼓城查探,给阿爹制止了。等了七天,乔铮叔叔的信到了,他指塔塔人遭人排挤,被迫东迁,他们于鼓城周遭搭建许多城堡,数万人欲定居于此。他希望中原移兵三千守关。
前桥阁算出移兵三千要用的军饷,又商议此事宜兵还是宜和。
阿爹就说:“只有亲自面谈过,才能裁夺。”
郑大人立即说:“一用兵便是无底洞,需慎之又慎。”
羽林卫的南辰喊道:“可鼓城是通关要道,岂可让与番邦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