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调(75)
那是我头一次收到来自京都的公文,字是元老师写的。那年他追到洛水给我送行,在摇摆的小舟上,他把眼睛哭瞎了。
“什么玩意儿,”王玫的评论是这样的,“那老头早退隐了,如今的前桥阁又不是他当家。”
两兄弟手下跟着几千号人,同南岭打了一仗后,又收编了几千散兵。当时我内心鼓噪着,不知道皇城对此会作何对策。小时候为了引父皇的注意,我把远古的陶器砸了,那时也是惴惴不安等待着。后来等来了父皇,他冷漠地说,把瓷片扫了,别扎到人。
皇叔也是这么冷淡地忽视我。可我不是天真的孩子,比起他抡起手来直接动武,冷淡更可怕。那份信是警告也是安抚,我的存在是严重的威胁,所以他轻描淡写处理着。虽然我对他无甚了解,恭王长丰,在童年回忆里,那只是一个很遥远的称谓。
何况我有更严峻的问题要解决。在收编了近万人的军队后,我意识到养活他们是件不容易的事。皇叔早就好心地提议,他会让羽林卫来接收这些人,收编入兵库后,前桥阁就能发拨军饷。我立刻带着感激之情回绝了,邺城连着附近十三乡镇物产丰沃,暂时还不需要朝廷的接济。
下江王氏并不算富有,但在邺城一地混得风生水起。王玫老带我混赌坊,大场的几间赌坊都有他的账。我赌技不佳,赌运也差,叶子牌或者骰丸,每次都输一大把。王玫便叫我签赌账,他说钱不重要,重要的是签下的情义。和赌徒也要讲情义麽?
那时他按着我的肩胛骨,喝醉了。
“小公子,这个世上,你欠我一点,我再亏你一点,有来有往,情义就有了。他们拿着你签的账,就觉得和你亲。掉进臭河沟和他们打一架,他们就觉得你更亲了。至于谁在金砖宝殿上坐着,谁会在乎呢?大家只关心和自己痛痒相关的事。”
王琮则是更有趣的人。他看上了佃农家的姑娘,就敲锣打鼓去迎娶。被人家赶出门,又拿着地租簿子威逼利诱。好不容易把姑娘娶回家,三五日过后,发觉不喜欢人家,又送回去了。于是那家姑娘哭闹不答应,他考虑了片刻,就挥手把好几处田庄的地契送给他们。
母亲每每看到王家兄弟俩,上眼皮就止不住地跳。她心中觉得,军旅之人就该像镇国公那样威严自持,而世家子弟都是洁身自爱,读书上进的。她从来都是这样教导我,又告诉我,这两人一点都不靠谱。
王琮笑嘻嘻地对我说:“公子,我从淮南要了一宗生意来。西州鼓城那儿,除了绣品,那些人还想入茶叶去卖,都是大斗进货,白银结款。你瞧,我靠不靠谱?可是天上掉下的金库哦。”
我有些听不懂,为何是从淮南要来的生意。
王琮解释说:“淮南的绣品在西州卖得很好,那些胡子们又想做其它生意,就问起茶叶还有陶器的事了。”
原来如此,我不反对多筹措点军饷,委托他尽快去办理。
王琮没走,两手拱在毛边袖子里,依然望着我。
我明白他有事要说。
“公子,有件事情,想烦劳你帮忙。”停顿片刻,他才说,“也许你不知道,我从小就订过亲。女家是淮南万氏,就是刺绣名流,万家针的女儿。”
“哦?”我抬起头,“可你身在邺城,也娶了好多媳妇儿。”
王琮没料到我这么说,搓着两掌,朝我傻笑一下。
“别损我了。老实话,万家的姑娘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就是娃娃的时候,互相见过一次。那叫父母之命。”
“这次,是我挂名的岳父有事相求。他来过几次信了,而且他对我也不错。所以么…”
我想到刚才那桩与西州的买卖,淮南的绣品就是万氏的绣品,看来这桩从天而降的茶叶买卖,是王琮的岳父牵线搭桥的。
而王琮摇着手:“别误会。买卖茶叶那事儿,就是一桩生意,顺水的人情。万老爷所托的事,他可是苦恼好些年了。公子千万别误会,以为老头儿是拿这个来做交换的。”
是与不是,我倒不在乎。只是淮南绣庄的千金,需要我来帮什么忙呢?
王琮继续解答。
“万家针的刺绣活闻名中原,万小姐自然手上也有本事。十五岁那年,她奉旨入宫,供职内宫的织物局。直到今年,她一直在宫里。女子青春有限,万老爷所求,是把女儿接出来。只是苦于京都内没有熟人。放眼望去,最靠得住的,就是公子了。请旨恩宽,让一位侍奉内宫十年的女官回归故里,这事合情合理吧。”
“女官到了年纪,都可自请回家。”我有些奇怪,“即使当朝没有皇后,内官也会把名录列好,让圣驾圈留或者圈去。除非…除非她自己不愿出宫。”
王琮摇摇头。
“万小姐,肯定愿意出宫的。刚才如公子所说,需要圣上圈留或者圈去。如果御笔一直圈留,那么万姑娘就出不了宫了。”
为何御笔一直圈留?难道那位万姑娘有着天姿国色,我的皇叔舍不得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王琮艳福不浅,我觉得挺好玩的。
可是王琮垂下目光,他站在树杈交织的阴影里。看来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
“公子,其实万家针此刻就在邺城,不如请他过来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