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有声(113)
“子勖不要怕,不要因为你母后而否认情爱,宫城森森,总会有人陪你走下去。”
留在世间最后的话,是他想高时明活下去,不丧失爱的能力活下去。因为他深知一位丧失情爱的帝王,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因情爱而沦为败者,但他却不愿高时明经此变故后,成为一个麻木冷血的主宰者。
或者说,这是一名父亲对儿子最朴素的祝愿,他盼自己离世后仍有人爱重他挂念的幼子……
第64章 真相 “生时孽由我而起,今时果也当由……
“志安, 我从未负你。”
昏暗的大殿内,烛火跳动。高贵妃眼角泛出泪光,与烛火相映, 闪烁着似在诉说她多年的委屈。
“一直以来,是你从不肯听我解释。”她噙着泪,缓缓地朝武侯移步,“宫规森严, 每每与你相见, 在人前我不能言明。”
“能单独与你说话的机会少之又少, 往往总是我刚开口,你转身就走。”
“恐落人口实, 我亦不能书于纸上送信出宫……”
说不清高贵妃的语气是委屈更多,还是埋怨更多。她垂泪泣血, 字字句句皆出自内心,好不惹人怜爱。
高贵妃莲步轻移,慢慢地靠向武侯,似要追回他们蹉跎的时光。可武侯却不动声色地垂眸, 避开了她那灼热的视线。
骤然得知当年真相,武侯甚至不敢直视高贵妃。
他怕自己多年的怨愤没了支点, 连他起兵逼宫的理由都站不住脚。
若如高贵妃所言, 萧雩是武侯的孩子, 那么她进宫时便已知有孕。更何况, 高贵妃并未否认她幼妹的说法, 当初是她主动要求进宫的。
至于将侯掌兵权与帝王的猜忌,本就是两难全的博弈之局,很难找到两者的平衡点。从武氏一门在北信军中不可取代的地位来看,本就极为不合理。
这种兵权旁落的现象, 无论置身哪个朝代,历任君王绝不会容忍。易位而处,武志安也绝不会放任将侯一门独大。
念及此,他那些掷地有声的质问,自然被削弱几分。他的野心和不臣之心,便再也没有掩饰和借口,着实怨不得人。
视线落在啼哭不停的高时明身上,他挥挥手示意殿内其他人全都出去守着。副将横扫一眼高贵妃手中的匕首,领着侍卫鱼贯而出。
“志安,你还是在怪我?”高贵妃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高时明,“子勖是意外……”
她并没有太多的底气。
何为意外?
既然她选择进宫,如何能不争宠?想要宠冠六宫,她又如何能避免侍寝逢迎?难道那一碗碗避子汤喝下去,她多年来的曲意逢迎和刻意讨好,便可全当没发生吗?
要知道,她怀龙凤双胎本是为了复宠,换而言之,生下高时明本是她刻意而为,意在挽回圣心。
既如此,意外二字,甚至说服不了她自己。
“当初你匆匆奔赴北境,粮草辎重途中受阻,不能如期运至营地。这导致你带兵与北凉血战数日,最终被困刺峰了无音讯,众人都说…… ”
谈及当年进宫的真相,她无亚于是在自剖陈年伤痕,让她整个人陷入痛苦的回忆中。
她皱起眉头,艰难继续道:“他们都说你命丧边境,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我腹中已有雩儿,我必须将他生下来!”
“你我深知,皇上忌惮武家,打压高家,定不会准许掌管南北两境的武高两家联姻。自你战亡的消息传回京都,我便打定主意要进宫。”
“我要借他之手,站在权位之上,好为你讨回公道!我还要……”
她悠悠转身,与陷入迷茫的萧雩对上视线:“我还要我们的儿子入主东宫,最后继承大统,让萧家就此覆灭!”
“我多次恳求你为太子少傅,便是想你们父子二人多亲近亲近。可谁料你们父子俩是一个脾性,执拗得不肯多听我一句劝……”
“西山猎宫。”武侯注视着高时明,突然开口道,“在猎宫的那些深夜,当真是你守在我床前?”
年幼的高时明呜呜咽咽哭个不停,眼中却没有害怕和畏惧。他像是被抽离魂魄的痴儿,言行举动全都是发自内心的情感和本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罢了,追问无益。”武侯突然起身,战靴踏响地砖如战鼓雷动。
他停在高时明身边,垂眸注视着跌落泥潭的落败小兽,似在审度他的生死。
声称要萧家断子绝孙的武侯,在此刻竟然也会犹豫。
他在京都蛰伏的这些年,明面上他对权力和朝政并不关心,待人接物也都是淡淡的。可唯独对高时明,他总能多生出几分耐心。
或暗示或教导,他盼着高时明长大成材,甚至试图在高时明心中种下夺权争位的种子。再加上高贵妃薄待高时明,他也由此心生怨怼,让两人之间的误解越来越深,始终不肯接受高贵妃的求好。
然而这些,全都是建立在他误将高时明认作自己私生子的前提上。今夜真相大白,他的震惊并不比任何人少。
从见不得光地偏心爱重私生子,骤然转变成仇人之子,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今夜所行乃谋逆大罪,他绝不能心慈手软,斩草要除根。
高贵妃看出他的犹豫,却误解了对方的想法,她误以为武侯仍心存芥蒂。
“志安,是不是我杀了他,你就能原谅我的过去?你我之间,便再无嫌隙?”
她正握匕首,与武侯比肩而立,两人组成高大的人墙挡在高时明的面前,所投下的阴影将高时明笼罩住,犹如死亡阴影拉着他往无间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