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之壤[双向救赎](124)
“报纸?”江述月问道。
“嗯……”陶栀子本应解释,但是她没有解释,将视线移到了书页的插图上,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
原本可能的追问,在目睹那双殷切等着他讲故事的瞳眸时,生生止住了。
静谧的室内,时钟和心跳声同步,甚至心跳一度快过了时钟,像是某种倒计时一样。
他们仿佛都感觉到了这份倒计时,只不过陶栀子以为是生病的警钟,短暂紧张之后浑不在意。
反而是江述月,他大概也病了。
陶栀子听不出半点江述月的复杂心情,一心思只在心里感叹那沉稳语气之下,带来安心感。
“抵达地狱最底层后,维吉尔带领但丁沿着一条地下隧道攀登。这条隧道贯穿地心,最终通往炼狱山脚。这象征着灵魂离开罪恶与堕落的状态,走向悔改的开端,从黑暗走向光明,从罪恶走向净化。”
陶栀子一时间想象不出来但丁的视角,不仅好奇地开口问了一句:
“听这个描述,但丁的世界观里好像相信地球是圆的,他不是来自中世纪吗?”
江述月似乎也预感到了她的这个疑问,耐心地解释道:
“但丁所处的时代,是中世纪晚期,很多学者受到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地理学说的影响,认为地球是圆的,从地狱走向炼狱的过程有点像穿过地心走向南半球的过程,当时中世纪的欧洲人对南半球的了解极其有限,这对于但丁来说也是个充满神秘感的半球。”
“这大概是但丁这么安排的原因,我的猜测而已,听听就罢了。”
江述月发表观点时总是不经意说明出处和可信度,似乎很多人的说话习惯有一点差别。
“好像你猜得很合理。”陶栀子深表同意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不是学术论文写多了,连讲故事都这么谨慎……”
江述月一时哑然,略过了后半句话,接着继续进入讲故事的状态:
“但丁和维吉尔抵达了炼狱山的山脚下,在炼狱山的根部有一片‘炼狱前庭’。这里安置的是那些在生前悔悟过,却未正式赎罪的灵魂。他们不能进入真正的炼狱,而必须等待一段时间,直到得到救赎的机会。”
这个说法和陶栀子的想象全然不一样,她脑海里忽然想到一个更生活化的比喻:
“‘炼狱前庭’应该就相当于酒店大堂,在上电梯找房间之前需要在这里排队登记。”
江述月略微点头:“是的。”
她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为什么这些灵魂不直接进入炼狱去赎罪,既然他们没有直接堕入地狱,说明他们本就拥有被救赎的资格,为什么而要在‘炼狱前庭’等待呢,难道获得救赎的机会是有限的,他们必须排队吗?”
其实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陶栀子并没有预先思考过江述月是否能回答上来这个问题,她好像下意识认为江述月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哪怕是他的推测,也无比合理和精彩。
在明知道《神曲》是虚构出来的世界观,却要在灵魂的世界里讨论逻辑,她显然是个不合格的读者,没有一味接受但丁直接输出的世界观,且不发表看法地默默听着。
江述月没有问住,只是淡然地说了一个前提:“我不知道但丁具体的用意,但是可以推测一下。”
“在西方宗教里有‘神圣时间’的说法,是神在时间尺度下对灵魂的耐心、谦逊和对神圣意志顺从的考验,让他们在这个过程里接受考验,信任神的安排。”
“有些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悔悟,或者被教会绝罚又最终得到赦免,他们属于被赦免但是时间比较短的灵魂,所以需要额外的等待,通过等待来平衡自身的过失。”
“在等待中,他们也在深入反思自身罪过,为即将到来的净化过程做好心理和精神上的准备。”
“灵魂不能自己决定等待的时间,但是活着的人
可以通过祈祷和善行,帮助前庭中的灵魂缩短等待时间。于是等待期也为生者提供了为逝者祈祷的机会,加强了生死两界的联系。”
陶栀子认真地听着这些解释,一动不动,像是一棵有姿态的沉思之树,直到听到最后一句的的时候,树干摇晃了,仿佛是在凋零中绽放出了笑容:
“加强生死两界的联系……作为一个东方人,我最喜欢的是这个回答,虽然佛家强调无常与无我、苦谛与解脱,道家强调道法自然顺应天道,但我认为人的灵魂其实渺小而可怜。”
“很多人生来就是社会的边缘群体,死后也像是万千叶片中不起眼的掉落,出生和凋亡都无法掀起一丝尘世涟漪,这样的情况下放弃前尘往事真的有那么轻易吗?”
絮语是安心了,可小鱼怎么安心……
陶栀子想到了其他的往事,情绪有些波动,她在极力控制,伸手挡住了一张纠结到极致的脸。
手掌替自己挡住亮光,掌心留住了她呼吸的热气。
如今,小鱼走了,絮语也走了。
她作为唯一记住那些往事的生者,她该怎么办……
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却对于这些孤寂死去的朋友无能为力。
谁在证明絮语真正的创作动机,谁来令世人相信的小鱼的存在。
陶栀子自己都早已自身难保,她可以说服自己漠视生死、放下过往,但是偏生她现在是个大活人,拥有一张可以解释一切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