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115)
严敬渊看了他一眼,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许多人读书的初衷,都是为了做官,改换门庭,成为人上人。
但少年却觉得,大道三千,殊途同归,读书的真谛,不在于要成为怎样高贵的人,而在于明辨是非,知道为何而读,学有所用,那便是值得的。
远处,天幕倏地黑了下来,梅雨季节时,气候总是反复无常,方才天边还金光熠熠,下一刻便电闪雷鸣,轰隆一声,隐隐有雨丝落下。
少年突然站起,戴上斗笠,茶还没喝两口,又冲出了茶棚。
严敬渊愣然看去。
风雨中,他抱起地上的粮食,不顾自己被淋湿,与其他乡农一起,用油布遮盖住麦子,少年神情严肃,动作利落,雨渐渐下大了,他衣衫尽湿,形容有些狼狈,但看到粮食没有被雨淋到时,他下意识露出了笑容。
严敬渊扭过头,拿起少年遗留在桌上的《农政全书》,几乎快要翻烂,一手刚劲有力的字迹,恰如少年始终挺拔的脊梁。
一个传言中大逆不道的少年,真的会不顾自己残疾的身体,冒着雨去保护百姓的粮食吗?
严敬渊心绪很复杂。
他站起身,随从打着伞,护送他跨上马车。
严敬渊思量片刻,说:“回衙门,将江泠的卷宗拿过来给我看看。”
第六十章 清白
初夏的雨, 来得快,去得也快,天气炎热, 等回到家中时,江泠身上的衣袍都快要干了, 他便没有当回事,照常读书睡觉, 第二日晌午将书箱里的书都搬到窗台上晾晒,接着去劈柴做饭, 只刚走了两步却突然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江泠强撑着将叶秋水想吃的菜做完, 放在桌上, 转头躺下。
叶秋水回来的时候,江泠正昏睡着,脸颊发烫。
“哥哥, 你生病了么?”
她眉头紧锁, 伸手探他额头。
“有一点。”江泠声音沙哑,带着鼻音,“昨日傍晚淋了些雨。”
“吃药了吗?”
“吃了。”
叶秋水不解,“怎么会淋雨?”
“翁婆婆家的麦子晾在打谷场上,傍晚下的雨太突然, 我急着帮她收起来。”江泠说着说着, 打了个喷嚏,“要是麦子浸了水, 今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田主不会谅解,没有工钱,没有收成, 第二年会过得更艰难。
叶秋水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总是先考虑别人,对自己却有些随便。
她将被子拉高些,拍了拍江泠,“哥哥,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同百川书局的掌柜说一声,你不去抄书了,我去给你煮姜茶,你喝了驱驱寒。”
江泠点点头,同她说:“桌上有饭菜,你记得吃,我一会儿去收拾,脏衣服也先收起来,我好了再洗。”
叶秋水笑了笑,将他按回榻上,“你好好休息吧哥哥,别操心这些了,我又不是不会。”
江泠本就昏昏沉沉,被她一推,更起不来了,歪着头迷迷糊糊睡着。
叶秋水出了门,将姜切成细丝,放在锅上煮,她吃完饭,抱着脏衣服去街坊外的水巷浆洗衣物,旁边也有其他妇人,一见到她,惊骇道:“芃芃,今日怎么是你来洗衣服,小江呢?”
“哥哥昨日淋了雨,刚刚有些发热,睡下了。”
妇人很担忧,“没事吧?”
“没事的。”
几人交换眼神,倒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方才看到是她过来,妇人们的神情也有些夸张。
叶秋水不由问道:“周伯母,怎么了?”
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芃芃,你没听说,今早江家大爷下狱了吗?”
叶秋水顿时怔住,“下狱?”
“是啊是啊。”妇人连连点头,“就是今早刚发生的事,知州大人亲自带人去抓的呢。”
“我们本来还担心,小江也是江家的孩子,要是他伯父真犯了什么错,连累他怎么办,还好还好,只是病了,方才看到是你过来,我们还以为小江也被抓走了呢。”
叶秋水疑道:“为什么他会下狱?”
妇人摇头,“不知道。”
叶秋水若有所思,洗完衣服端着盆回家。
江泠吃了药,睡了一会儿,额头已经不烫了。
他坐起身,将晾在窗台上的书收回来,妥帖地安放回书箱中。
叶秋水见状,问道:“哥哥,你怎么起来了?”
“睡一觉好很多了。”
江泠说:“躺着也难受,站起来走走倒好一些。”
十三岁前,他日日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大夫都说他先天不足,要仔细养着才行,他的柜子中,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每隔几日,家中仆人就要去医馆抓药回来磨成药丸,可现在仔细一回想,那些他以为要吃一辈子的药,好像已经一两年没碰过了。
叶秋水笑道:“这说明多出门走走,蹦蹦跳跳身体才会好啊,总是闷在家里当然容易生病。”
江泠不置可否。
他又喝了一碗姜茶,身子暖和起来,拿出一本书,坐在窗前写字。
叶秋水没有去铺子,告了假,靠在他身旁,翻动香谱。
她想起今日在水巷里听到的事,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哥哥,今日我听周伯母说,江家大爷……被知州大人捉走了。”
一旁正写字的江泠面色如常,连停顿都没有,“嗯。”
他神情淡淡,好像出事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叶秋水看向他,“哥哥,我有些害怕,怕你被牵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