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菁菁下楼拿自己的黄挎包——
刚才她害怕被扫到台风尾,跑得比兔子还快,包落在楼下了。
结果一下楼,她就听到了这一句。
她忍不住想要叹气。
以为谁都有任性的权利吗?没能力兜底的话,还敢肆无忌惮?同样的机会,对不同的人来说,是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的区别。
朱向东跟个游神一样,不知道啥时候溜达到了叶菁菁旁边,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他看得津津有味,还发出点评:“厂长是想杀鸡儆猴啊,可惜猴子是正式工,根本不吃这一套哦。他能怎么滴,难不成把他们给开了?”
那必然不能。
这年头国有企业的正式工,地位跟公务员差不多。
众所周知的一句话,在机关单位里,公务员只要没有上进心,不想往上升,那基本就是无敌的。
只要你不违法犯罪,领导哪怕看你再不顺眼,也就当你不存在而已,压根没办法开了你。
因为那个流程实在太复杂了,麻烦到领导都懒得折腾。
朱向东没得到叶菁菁的回应,依然不耽误他自得其乐:“所以说,刘主席讲的没错,要尽量用临时工、合同工,不要用什么正式工。招了就不能退,进保险柜了,厂里头疼都没办法。”
叶菁菁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说的刘主席是谁。
等回过神来,她感觉这位老哥是真的疯了。
她的老天鹅她的老天奶,现在是1977年,那位刘主席还被定性为工贼呢,他就这么公然把人摆在嘴上说。
“你可闭嘴吧。”叶菁菁真是忍无可忍,“你吃嘴巴的亏吃的还不够多啊。”
朱向东低声笑了起来,吊儿郎当的样子:“我为什么不能提?我要感谢他呀。如果不是为了批判他的‘临时工不能转正’,我也转不了正啊。”
那是1972年的事,他闹了五年革命,也没给自己争到一个正式工的身份。
可为了批判刘主席“临时工不该转账正”的论断,纺织厂让所有工作满一年的临时工都转正了。
再后面进厂的人,就没这个机会了。
叶菁菁认真地看了他半天,真诚地给出建议:“你还是少说话吧。”
朱向东终于拉下了脸,没好气道:“你我本来还以为你好歹懂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呢。”
说着,他气呼呼地走了,连热闹都没兴趣继续看下去。
叶菁菁却不能不管这些临时工。
大概是因为她给他们当了两个多月的老师。
身为老师,总会对学生格外宽容。
这些弃考的临时工的行为,大概可以被归轻狂,没自知之明,丫鬟身子小姐病。
但是叶菁菁特别清楚地记得,她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语文课外阅读节选了《红楼梦》里头,贾宝玉的小丫鬟芳官拿点心打雀儿的片段。
当时班上大家都对芳官大加批判,觉得这个人轻狂得没边了,最后结局凄凉,完全是理所当然。
可教他们语文的老师说,如果换成林妹妹或者宝姐姐,或者贾家的任何一个小姐少爷,同样拿糕点喂鸟,那还会有谁觉得他(她)轻狂吗?
为什么同样的行为,都是路有冻死骨,朱门大户还在糟蹋粮食;不同的人做了,得到了评价却完全不同?
评价者究竟在共情谁?少爷小姐吗?
可大概率的情况下,我们都是那个路有冻死骨啊。稍微好点,也就是能跟着少爷小姐喝口汤的丫鬟小厮。
叶菁菁还记得当时老师说到芳官的行为时,举的一个例子。
那就是,很多人小时候都会被父母限制,或者因为父母偏心,吃不到、得不到某样东西。
等到他们长大了,有能力了,可以获得这样东西的时候,他们就会报复性补偿,拼命地去购买甚至糟蹋某样东西。
芳官因为贾宝玉的短暂偏爱,把自己当成了跟少爷小姐一样的人。往常根本吃不上的精细点心,也被她丢了喂雀儿。
纺织三厂的临时工们,何尝不是在这短短的两个月的备考时间里,突然从边缘人变成了人人关心的宝贝疙瘩蛋,忘记了自己和正式工的区别。
叶菁菁缓缓地叹了口气,上前招呼还在喋喋不休抱怨的临时工们:“行了,赶紧去复习,明天继续考试。”
有相熟的临时工红着眼睛,赌气道:“我们还考什么呀,我们下午都没考。”
“下午没考只是代表下午零分。”叶菁菁没好气道,“明天还有两门呢,如果这两门考得好,总分达到两百分以上,还是有机会的。”
结果,眼睛红红的临时工,突然哭了起来:“可是,我数学根本就没几题会写,我肯定考不上的。”
“考不上又怎么样呢?”叶菁菁是真发火了,“你们眼睛长着全是摆设呀!看看人家曹向英,因为预考考得好,直接被点心厂录用为正式工了。这意味着什么呀?”
临时工们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曹向英是返城知青啊,跟我们的情况不一样。”
旁边上了点年纪的工人听不下去了。
“你们这些小孩,怎么脑袋瓜子这么不好使?点心厂都在前面打了样了,其他单位不会有样学样啊?”
“你们分数考得高,代表你们学习能力强啊。就算你们没考上大学,也不能说这些分不是你们自己考出来的。到时候人家单位招正式工,说不定就直接拿分数看呢,看哪个成绩好,就直接把人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