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春花一拍巴掌,居然有几份痛心疾首的意思了。
“你这姑娘怎么转不过弯来呢?她鲤鱼跃龙门,前提是她上了大学。如果她上不了大学呢?”
陶春花一副“你懂的”表情,冲她眨眼睛,“她上不了大学,身上背着嫌疑,家庭成分又不好。除了老实待在咱们纺织三厂,跟着你小薛书记混日子,还能怎么样?”
薛琴身上的血一下子全冲到脑门子里头了。
她脸涨得通红:“你别胡说八道!”
“我怎么就胡说八道了?”陶春花诧异,“我当你是自己人,才跟你掏心掏肺的。像她这样的,有能力没身份,是最好用的。”
她索性摊开来说,“她的家庭情况,上不了大学,想要转正,除了巴结你,还能怎么样?有这颗胡萝卜吊在前面,你陶阿姨给你打包票,保准她叶菁菁永远都老老实实地给你干活。”
不得不说,陶春花作为大厂的人事科长,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最起码在蛊惑人心这一点上,她功力不低。
她趁热打铁:“我的小薛书记呀,你不能光顾义气,也要好好考虑工人夜校的发展呀。”
她直言不讳,“叶菁菁这个人,我看她不顺眼我也不瞒着。可是我得承认,她工作能力还是很强的。你搞工人夜校,是白手起家。没有她给你打下手,光靠你一个人,明年工人夜校能忙得过来吗?”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哪怕为了工人夜校着想,你也不能随便放人走啊。在集体利益面前,个人的荣辱得失又算什么呢?小事一桩而已。只要你将来不亏待叶菁菁,就行了。”
薛琴一颗心乱糟糟的。
人都是利己的生物,她得承认,她的心在松动。
甚至她还能轻而易举找到理由说服自己。
因为这个时代,为集体利益牺牲个人未来,是司空见惯的事儿。
组织替个人做决定的时候,都不必征求个人的意见。
服从安排,是时代的主旋律。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工人夜校,确实需要叶菁菁。
但这心神摇曳,仅仅只持续了一瞬。
因为她迅速想到了叶菁菁填报的高考志愿。
当时大家都以为她会报考首都的大学,清华北大这些。
她的成绩那么好,她完全可以考得上。
但她压根没考虑离开西津市,填报的三个志愿,都是西津的大学。
她叶菁菁一没有结婚生孩子,二跟父母关系平平,不存在舍不得家人所以要留下来的缘故。
她之所以不远走他乡,唯一的理由就是她说的,她不放心工人夜校的未来。
要帮着她薛琴一起盯着,一起扶持工人夜校成长。
毫无疑问,上清华北大,叶菁菁毕业了肯定能够拥有更璀璨的未来。
但她为了工人夜校的发展,却毫不犹豫地牺牲了自己的利益。
她这样的人,如果还要被辜负的话,那自己真不是人了。
况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薛琴不无悲愤地想着,她哪怕死,也绝不做卑鄙的小人。
“叶菁菁就应该拥有光明的未来。”
她怒气冲冲地吼陶春花,“不要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心思脏。”
陶春花看她拔腿就跑,在后面“哎哎”叫唤:“你别冲动啊,你得听你们家大人的话。”
不行!
她得赶紧去薛家通风报信,这是个好机会,她可是在挽救薛琴的政治生命。
然而薛琴已经冲动了,她一路跑回厂里,刚好碰上工会主席在食堂给职工发年货。
现在已经进入腊月,年货是一茬茬来的。
今天发的是苹果,走进食堂,就能闻到苹果的香味。
薛琴却顾不上犯馋,拿起后勤主任维持秩序的大喇叭,就开始喊:“同志们,有人说我们纺织厂高考成绩好,是因为有人提前偷了试卷给我们。我们认不认?”
“不认!”王凤珍第一个跳出来,“我跟叶菁菁关系那么好,她有试卷的话,她肯定要给我呀。可我高考考了多少分?我数学只考了38!”
原本这是她的耻辱,而且由于数学成绩拖后腿,她总分只有243分,能不能考上大学好难讲。
但是现在,她的成绩反而帮了大忙。
方萍也在旁边喊:“就是!我们天天在一起,我的数学也不及格。”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越说越觉得委屈。
那些坏心眼的人,就是看不得他们好,存心冤枉他们。
“那好!”薛琴下定了决心,“我们写万民书,为叶菁菁申冤。”
指望不了领导,那就指望群众。
咱们工人有力量。
人民群众的眼睛,最雪亮!
她第一个拿出笔来,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替叶菁菁担保,她没偷高考试卷!”
“我也签!”王凤珍接过笔,一笔一划写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是方萍和田宁。
然后纺织厂的工人们,一个接一个,也写下自己的名字。
还有人反应过来,推了旁边的同伴:“你又没高考,你写什么呀?”
那人振振有词:“我没考,我也睁着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啊。人家叶菁菁有必要偷高考试卷吗?再考一次,人家数理化也照样能拿满分。”
不少人都笑了。
食堂里原本悲愤的空气也跟着快活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