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416)
秦九叶脸上的笑淡了些,作势抬头望了望天色。
“好不容易晴了几日,我瞧着这马上是要变天了。落雨生意也不好做,阿翁还是早点回村子,不要在城外徘徊了。”
秦三友闻言当即又要吹胡子瞪眼起来。
“嫌我烦?这么快便要赶我走?”
秦九叶不急不恼,只拎起对方的破筐兀自向道边走去,边走边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得回去帮我盯着点金宝啊。我这掌柜的抽不开身看顾药堂,心下又实在放心不下,便只能依仗阿翁了。”
秦三友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
“罢了罢了,这便回去了。”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越发不能忍受自己看起来老迈且无用。秦九叶显然看透了这一层,所以才能三言两语将对方情绪安抚下来。
目送秦三友沿着小路向远处走去,秦九叶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
“话说阿翁怎么知道我在这?”
秦三友的身影一顿,随即侧过头简短道。
“谁知道你在哪?我都说了,凑巧罢了。”
对方说完,脚步下倒腾得更快了,挑着担子消失在陌上扬起的尘土之中。
秦九叶怔怔望着那心虚远去的身影,低头看了看那包似乎被反复拆开又包起的米锅巴,心下突然便明白了什么。
前些天她借了舢板从丁翁村离开的时候,秦三友曾问过她这几日会在哪里落脚。她当时满心都是那秘方谜团,又急着赶路,只匆匆答了句:反正是璃心湖边上,许是黄泥湾附近。
而事实上,从第一日开始她便一直同那些江湖客纠缠在湖光深处,几乎没有来过黄泥湾码头,而她的阿翁因为再不知道更多,便只能每日早起赶来这码头,期盼着能与她“偶遇”。
她在外游荡了几日,秦三友便背着青艾糕、挑着担子跑了几日。
她的阿翁不欠她什么,却心甘情愿地还着债。
那些天上的星星是否也是如此?一颗追着另一颗跑,没有缘由地从诞生到寂灭,却只有跨过漫长岁月、站在星河另一端的人才能从它们行走的轨迹中望见这一切。
鼻间一阵酸涩,秦九叶连忙抬起头来,让翻涌而出的情绪静静流淌回心底。
许久,她才转身背起自己的破筐,向着人群熙攘的码头而去。
第150章 杜鹃啼
城南守器街,听风堂后巷。
大半个江湖都跑去那赏剑大会凑热闹了,坐堂掌柜唐慎言这几日突然便清闲了下来,趁着堂里无人光顾生意,干脆支个茶案、摆张藤椅躲在后门那棵老槐树的树荫下,一边搓着核桃、一边翻着闲书,看起来同城南街头巷尾那些游手好闲的小老头没什么两样。
除他手上那一册,茶案上另还摊着几卷书,书封是老旧的,上面隐隐透着些霉迹,书脊也有些开线,侧面都能看出不少虫蠹的痕迹,可见那经手的书贩子是个做事粗枝大叶之人。然而翻着书页的坐堂先生显然并不在意这些,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那纸与墨之间,那双向来有些睁不开的眼此刻多了光彩神韵,就连那向来不离手的茶缸子都动得少了些。
他新结交的那位“坊间朋友”,虽脑袋常常不灵光,说起话来又有些颠三倒四,可寻书问墨之事却做得十足认真,不论他列出的书单多么偏门,最多两三日便能如数出现在他面前。
或许哪日他也该亲自去拜访一下城东刀把巷子那位风娘子,瞧一瞧这偏门书铺的生意是不是如传闻中那样油水丰厚。如若真是如此,他或许可以考虑着过些年将这茶堂关了,安心当只简牍书页间做窝的小虫,倒也是另一种惬意生活。
一口气连翻二三册,日头就着树梢越爬越高。唐慎言终于放下那最后一卷书册,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叹息一声窝回那把吱嘎作响的藤椅中。
书册虽已撂回茶案,可他的视线却仍粘在那卷端一串排列工整的署名上。
那些名字虽不甚响亮,但也并无不妥,只是寻常文选章集若包含多个著书之人的文章,往往不会在卷端再一一署名,只会以编注者姓名著述,而这位注书之人却选择将那些名字不厌其烦地罗列在卷端、自己的名字排在末尾。
长长的一列名字中透着些许注书之人的执拗,也彰显着一种谦卑。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人仍未改纂书、注书时的习惯,而他早已忘了上一次攘笔挥毫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在那间拥挤的账房里待了太久,笔下只有写不完的破碎江湖段子和那些永远不能为外人知晓的秘密。
不仅如此,其实细细想来,他已有六七年未曾好好看过出自那人之手的书册了。也不知对方若知晓他的现状,是否会如当年一样轻哂一声,用那包了浆的酒瓢扬他一脸烧刀子,末了大手大脚地炙肉烹羮,邀他一叙至天光。
树枝间一阵扑簌簌的翅膀拍打声,几声鸟啼将他从往昔回忆中拉出来。
唐慎言抬头望向头顶那片浓密的树荫,而那树荫中也有个灵巧的身影正望向他。
盛夏时节,正是鸟雀活跃的时候,在他堂前做窝的燕子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他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今日这鸟……
唐慎言鼻子一痒,欠起身子重重打了个喷嚏,再睁眼的时候,树枝上的鸟已拍拍翅膀飞走,而他面前几步开外的位置不知何时竟站着个人,吓得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吱个声?”
李樵往前走了几步,从树下阴影走到阳光下。
“半刻钟前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