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544)
他说完这一句,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此刻的他又何止是脏?他太难看、太狼狈、太失败、太没用了,没有了那张乖巧体面的皮囊,失去了处处周到的做事风格,他不过是个麻木而残忍的刽子手,同那些日日挥刀杀鸡宰羊的屠夫没有两样。
不,他甚至远不如那些屠夫。屠夫杀死牲畜是为他人填饱肚子,他杀人又是为了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她救人,他杀人。
她是泥里开出的花,他是雪地上带血的脚印。
她越是顽强而不染,便越衬得他卑劣而肮脏。
他不敢抬头,他怕只要自己一抬起头来,便能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看到嫌恶与厌弃。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安静,角落里的柴堆发出被烘烤的细微噼啪声。半晌过后,女子终于开口问道。
“你自己脱还是我来脱?”
她问完这一句,许久没有等来回应,再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那少年已经低着头脱起外裳来。
已经变得粘稠干涸的血将衣料粘连在一起,每扯开一寸,都带起一点血肉来,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声不吭地执行着“脱衣服”这道指令。
秦九叶望着那张有些麻木的脸,直觉如果自己现在开口要他去死,他可能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心中隐隐有股说不清的情绪翻涌不停,她一把按住了那只手,随后撕下一截干净的衣摆、用井水浸湿,一下一下帮他擦拭起身体来。
血水顺着他的皮肤流下,洗去血污的同时,也将他的伤痕展露无遗。
被撕开的血肉已交织在一起,似乎正在拼命愈合,但因为先前的伤处深可见骨,现下看仍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是那沾染了无数条人命的秘方救了他,亦或者是他体内最后残存的晴风散救了他。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般好运,可以一次又一次逃过死亡的惩罚。
秦九叶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擦洗的动作,冷不丁开口道。
“唐慎言死了。”
她说罢,两只眼睛便死死盯着那少年的脸。
她想听听看对方会说些什么、通过对方表情中的蛛丝马迹来获得一个真相,但却一无所获。
那场惨烈打斗似乎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又或者他早已料到事情会是如此,自始至终都沉默着。
她熟悉那种沉默。
过去每当她要触及他的秘密时,他便是以这样的沉默来应对她。而彼时她也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从未想着要逼迫他承认什么、坦白什么。
但今天不一样。
为了老唐、也为了她自己,她必须得迈出这一步。
“你先前去了哪里?究竟在做什么?那些人又为何要杀你?”
她一口气连问三句,每一问都直戳他的命脉,每一问他都无法作答。
他只能继续沉默,祈祷她像先前一样、只是一时气恼,任她如何清理创口、牵扯皮肉,也逆来顺受、绝不抱怨,想着任她发泄一通过后,便能不用去正面这一切。
秦九叶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手下力度又重了几分,但那少年显然隐忍惯了,这点皮肉之苦对他来说实在不难应付,再重些她又于心不忍。
烟气散去,角落里的柴堆隐隐飘出些许火星来,情绪岌岌可危地在空中悬着,稍有触动便会爆发而出、不可收拾。
秦九叶将手中那块浸满血水的帕子往水桶中一扔,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两人之间最后一层遮掩。
“你不说,我便来说。”秦九叶的声音平静到近乎冷酷,窗外风雨已经停歇,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处却在酝酿另一场风暴,“你去了琼壶岛、混进开锋大典,同那些狗屁江湖客谋皮不成,反倒让他们识破了身份,所以才被他们追着砍,险些丢了性命……”
“不!不是的,我之所以会回去,是因为……”
是因为他要杀朱覆雪?他为何要杀朱覆雪?又为何会卷进这一系列的麻烦中?他要如何解释方才湖边的那两个人?又要如何坦白自己和他们之间那段黑暗的过往?
他向来灵巧善辩的唇舌变得笨拙,声音也戛然而止。
女子静静望着他,随即替他说出了那个他不能说出口的可怕答案。
“因为他们是天下第一庄的人,你也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少年的身体瞬间变得如石头一般僵硬。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比方才利刃割肉、刀锋挫骨还要令他恐惧。李苦泉的手早已离开了他的脊骨,可他却觉得自己顷刻间被恶鬼扼住了脖颈、动弹不得。
从起先的错愕惶恐到颤抖绝望、随后再次变为沉默。他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魂魄,整个人只空洞地望着前方。
她知道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知晓了他的真实来历、知晓了他的过往、知晓了他不堪的另一面。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知道了一切,却还是要出现在他面前呢?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震颤麻木过后,无数思绪和陌生情绪开始在他胸口翻涌,他的面上却依旧是一片死寂。
秦九叶定定望着他的脸,许久才再次开口。
“我现在问你话,你若不愿回答可以不答。但只要你开口,便不能骗我。”
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你是从天下第一庄逃出来的人吗?”
潮湿闷热的木屋中又是一阵难捱的死寂,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才张了张口、吐出一个字。
“是。”
他说完这一个字,似乎有看不见的尘埃从他身上落定,仅存的光亮从他眼底褪去。他犹如落入炭火中的一只蚌,先前闭得紧紧的蚌壳不受控制地张开。只要她开口,他便得将自己全部肮脏的秘密都倾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