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666)
黎明前一刻的石头洞窟内静悄悄的,就连风也停止了呜咽。
他听到自己单调的脚步声在洞内回响。
洞中火堆已经熄灭了,空气中有种晨起特有的清冷味道。
她盘坐在石壁前,一只手撑着额角,耳畔的那朵黄花已经彻底枯萎,同她斑驳的发色混做一团,那只空空的袖管轻轻晃着,瞧着有几分滑稽。
“李青刀?”
他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但女子仍是那副微微歪着头的模样,就好像睡着了一般。
少年终于明白了什么,挪着脚步走近前,却在离对方三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再不敢靠近半步。
脚下粗糙的砂石地上潦草地刻着一行字:此处风光正好,留我一人坐坐。睡棺材太沉闷,不要浪费金银。
刻字的鸡骨头还立在一旁,像是一支书墨未尽的笔。
他辨认着那些字迹,像是突然不识字了一般,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身后的太阳高高升起,整个洞窟里一片明亮,石壁前的女子脸上仿佛也染上红彤彤的光。
他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一幕,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那些酷刑与折磨留下的痕迹再不会有愈合变浅的一天了,它们就留在了那具身体上,不久后将随那身体一起,腐败消散于泥土之中,再无人知晓它们存在过的痕迹。
不,至少他会记得。
他会记得,这世界上原来还有一人挺过了那些酷刑,没有被扭曲成奇怪的模样,在蹒跚走出地狱后,还能像正常人一样在坊间买醉,在月下游街,在一处连床榻也无的简陋洞穴中肆意大笑。
若有人做得到,那他是不是也可以?
李樵眨眨眼,女子的面容定格在最安详静谧的一刻,而他便将那张面孔深深烙印在脑海深处。
“师父……”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她活着的时候,他始终不肯叫她师父。现下他愿意了,可无论他再叫多少声,也不会有人回应他了。
少年那挺直的背脊深深塌了下去,他整个人就伏在那女子膝前,像是一只试图依偎主人取暖的幼犬。
朝阳在他身后升起,带着一点温度,轻柔地投在他的背上,恍惚间令人想起那女子温柔宽厚的手掌。
“师父,不要丢下我。好不好?不要丢下我……”
李樵在低声呢喃中睁开眼,脸颊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湿润。
耳边是药釜沸腾的声响,酸中带苦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他缓缓转动视线,透过薄薄的水汽望向那个守在药罐旁的身影。
“阿姊……”
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从嗓子深处钻出,那人闻声连忙转头、起身向他走来。
“醒了?药刚好,我给你盛出来晾一晾。”
熊婶说罢,在他身旁一晃而过,又转身去摆弄药罐和药碗去了。片刻过后,当她端着药碗转过身来的时候,那卧在床榻上的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李樵赤着脚跌跌撞撞在竹林间穿行着。
脑袋和四肢一样坠了铅块般沉重,他像是从一个噩梦坠落到了另一个噩梦,不知何时才能奔向这梦的尽头。
他睡觉一向很轻,也很少做梦,从庄里逃出来的这些年更是如此。但方才的那场梦是如此清晰,仿佛就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一般。而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师父死的那一天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世上唯一一个不求回报对他好的人不在了。
他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遇到这样一个人,老天却在给了他希望后又将这一切摔碎。死去的枯木重新萌发新芽,却在转瞬间灰飞烟灭。他的人生在这个春天迎来希望,又将终结于这个秋天,连一个荣枯往复都没有撑过,短暂得有些可悲。
穿过昏暗的竹林,他直奔那座亮着灯的竹楼而去。
那些藏在各处院中的“客人”大都不喜欢灯火,但唯有那竹楼的主人坚持每晚点亮灯火,像是在宣告某种不屈的意志。
闯入的瞬间,烛火的光亮刺痛了眼睛,李樵抬手遮挡、缓了片刻才强撑着抬头望去。
竹楼内只有盲眼公子和双生子中那位沉默谨慎的弟弟,后者显然一早便察觉到了他的动向,下意识挡在了自家公子面前。
公子琰抬了抬手指,示意对方不必多虑。汤越最后望一眼那不速之客,颔首后退了下去。
“你来晚了,你的朋友们方才已经离开了。”公子琰说罢顿了顿,似是不经意间补充道,“我不想因邱家人招惹麻烦,顺手搭救已是仁至义尽。不过听闻断玉君会亲自前来,昆墟的面子还是要顾及几分的,就帮他们备了去居巢的船,估摸着明日就会到了。念在你先前同他们毕竟还是有些交情,便许你去送行。”
如果说“朋友”的说法本就带了些讽刺,那末了让他去送行便是赤裸裸的折磨了。
但自从他选择来到这竹林深处的院子,折磨就从未停止过,眼下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李樵抬头望向对方,单刀直入地开口道。
“我愿意替你试药。”
公子琰笑了,显然对他这种连试探都懒得试探的直接感到满意。
“你愿不愿意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一回事。我的药可与你先前在这院中服下的不同,运气好些的能捱过几回,运气不好的兴许只能试上一次,于我而言不过杯水车薪。”
少年笑了,但那笑没什么温度,像是画在那张脸上的一般,美则美矣、却透出一股冷意。
“熊婶送来你这里的药总有剩余,你的时间应当不多了。我或许是你最后的机会,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