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725)
公子琰说罢,缓缓抬手从发间取下玉簪,枯败的长发垂落肩头,很快便被风吹乱了。
“当初第一课的时候,老师曾亲自教导学生簪发,要我无论身处何地,都要衣冠端洁、身正影直。老师若不愿与我相认,便让弟子最后为您束一次发吧。”
温润的玉簪样式古朴,带着主人那具残破身体最后一点余温。
但披头散发的疯子自始至终佝偻着身体,举着两只手挡在身前。他尝试一次,对方便扯下一次。如是往复,簪子上都缠了几缕发丝,青白相间、枯败干涩。
他终于放弃了,捏着玉簪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随后拖着身子在那堆满落叶的地面上深深叩拜下去。
“阿琰要先走一步了。今日一别,再难相见。还请老师多保重。此生漫长,犹如苦海行舟,而今才得以渡到尽头。离开前能见老师一面,我已心满意足、再无所求。若有来世,换我来保护老师可好?星落烹茶、月升煮酒,不问江湖朝堂之事,但求安稳平和度一生。”
树下的人自始至终低着头,披散的头发遮去了他的表情。
秋风卷起落叶填平了有人出入的痕迹,院中依旧只有那孤零零一人,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竹林另一边,药庐后院外。
秦九叶盯着脚尖、一步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她不知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晓自己为何要在这里游荡。
获得答案的喜悦与验证答案的忐忑在她心底交织纠结,前所未有的压力犹如一座大山迎面倒在身上,她的手心瞬间沁出汗来。
一次机会、一击即中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没成,且不说何时才能寻到新的野馥子,就算寻到了又能否成功?如果成了,被治愈的人当真便能恢复如初吗?还是不过沦为野馥子毒性的另一个牺牲品……
一间又一间小院与她擦肩而过,像是在等她开口选择,又像是在斥责她的虚伪。
不过几日前,她还在唾弃那公子琰的所作所为,而今她就要步上对方后尘,成为这院中新晋的、最残忍的“行刑人”。
竹叶摩擦的声响令人不安,她仿佛看到那些死去之人的骸骨不甘地在地下挣扎蠕动,瘦削的指骨犹如笋尖破土而出,带着腐败死亡的气息将她包围。
“前面没有路了。”
李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秦九叶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只转了个弯、继续向前走去,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般。
“我还以为这竹林是没有尽头的呢。”
竹叶被踩响的声音被风声盖过,他的脚步很轻、猫儿一样,转瞬间又靠近了些。
“阿姊在为做决定的事烦恼吗?”
“野馥子的毒性至今未有定论,与其他几味药引是否生克也没有确切答案,退一万步说,就算一切都恰到好处、天衣无缝,可谁知道这祛病如抽丝的过程会是怎样……”
她惯性重复着在药庐中来回念叨过的难题,少年只轻轻点头道。
“你在药庐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不是换了枳丹的方子进去吗?”
“用枳丹护住心脉只是理论上可行,并没有人真的尝试过。若是任何一环出了差错……”她有些说不下去,但面上神情还努力维系着理智的样子,“或许时机还不成熟,成大事者不能急于一时。有些事还要再想想、再想想……”
“你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怎会不急呢?”
身后的人拉住了她的衣角,她被迫停下了脚步,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或许……我可以试着自己来……”
她话还没说完,已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旁人试得,为何我就试不得?”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洞,不知是在反问,还是真的在疑惑。
“因为阿姊不欠他们什么。”他的声音从紧贴的后背传来,几乎是在她的身体里回响,“但我不一样。丁渺和公子琰说得没错,为了活着,我确实不择手段、做了许多可怕的事。若老天以此为名向我讨回什么,我便要偿还这笔债。”
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缝隙中密密麻麻爬出来,秦九叶终于转过头来,望见对方眼神的一刻,她似乎看出了什么,半晌才轻声问道。
“所以呢?”
少年沉默片刻,才下定决心般开口道。
“所以试药的事,阿姊不必感到难以启齿。既然我早晚会有这一劫,我宁愿让一切结束在阿姊手中。”
结束?结束什么?他的生命吗?
仿佛为了印证她脑海中那可怕的声音,下一刻他便攥着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眼神中的炙热像两团火一样在那浅褐色中燃烧。
“我的命是阿姊给的。只要你需要,我的一切你都可以拿去。”
少年的心在她掌心蓬勃跳动着,温暖得像是将要破晓而出的太阳。
而此刻的秦九叶只觉得浑身冰冷,一路上的种种纠结连带先前压抑的情绪在脑海中迸裂开来,她猛地甩开了他的手退开来。
他握得很紧,她却铁了心要挣脱,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可她此时此刻已全然感受不到这一切,眼前只有踏入川流院后与他重逢后的点点滴滴:扮做小卅时的隐忍,那面墙壁上的抓痕,还有与她依偎在一起时的样子……
他似乎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顺、要迷人、要引人怜惜,但那不是因为他对之前的事心怀愧疚,更不是因为他本性如此,而是因为他打算将与她在一起的这段时日当做生命终点前最后一段风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