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下(31)
闵行点了点头。
印象里,沈依婷那次刚拿出套盒,宿舍里就一下子热闹起来,大家凑到一块,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那天是周末,没有人来查寝,她们便私下偷偷说中文。
“我去,SK-II!”
“听说一瓶保湿水就要好几百呢!”
“哇塞,这就是传说中美容院才会用到的富婆护肤品?”
“哪止几百,至少上千块吧!”
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仿佛这些瓶瓶罐罐是推开少女时代大门的钥匙。
护肤品、化妆品,自带一种对长大后生活的美好幻想。
任何女孩子都会为它沉沦。
似乎只要拥有这些,她们的未来就会如同汤唯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那样:
在大城市里找到一份体面的文员工作,或许是编辑,或许是记者。她们会提着名牌包包,用着最高档的护肤品,每天画着不同的精致妆容,脚踩着细高跟,走出CBD,披着羊绒大衣在叫不上名字的英文咖啡店里抱怨着工作的琐碎、抱怨自己患得患失的爱情。
那一晚,或许是因为气氛到了。
空气弥漫着盛夏将至的畅意,窗外的晚风送进来,带着花坛里雨后植物的清香,凉意扑面,吹得人意醉神迷。
沈依婷慷慨地分了面膜,一人一片。
熄了灯,她们躺在宿舍的床上,冰凉的面膜贴在脸上,她们故意没有关窗户,夜风吹来,更添几分微醺的惬意。
她们就这么说起未来。
有的人说等自己大学毕业后会进入新闻行业,要当主持人或者当记者。
有个女孩子说几年之后自己就要跟着父母移居新加坡。
她没去过新加坡,但听说那里很不错。有个著名的石雕狮子,到处是堆满奢侈品的商场,甚至整个国家没有蚊子,走到哪里都有空调。
不过听说那里是文化荒漠。她说着说着,就抱怨起自己以后到那里去该有多无聊。
沈依婷则说自己可能大学会留在国内,但毕业后要去美国投奔一位加州的亲戚,继续深造读研。
每个人说着,好像人天生就该向往未来,而未来一定是光明璀璨。
那是个欣欣向荣的年纪。
那时候的她们还年轻,还远远不到18岁。
她们畅想未来,于是简单的名词一个个叠在一起:高楼、办公室、香奈儿、星巴克、吊带裙、梨花卷
她们不了解这其中的深刻含义,但却觉得未来一定是光明的,活下去总会有奔头。
那一晚,她们大概聊到了后半夜。
熄了灯,没有人愿意拿出手表看时间,自然也不知道究竟聊了多久,只记得最后聊到筋疲力尽,聊到很晚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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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行感慨道:
“我当然记得那天。说起来,从那以后,我好像再也没有和谁这么说过话、这么交过心。有些话,好像只有和同为女孩子的人才说得出来。”
郑忻忻微微一笑:
“这是其一。”
她顿了顿,又说道:
“有些话,过了这个年纪,大概也说不出口了。因为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无论怎么折腾,总归是往下坡走的。于是再也提不起憧憬,连糊弄自己的话都懒得说了。就像《泰坦尼克号》那样,任由海水倒灌、船体倾斜,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沉入海底。”
她躺下来,挨着闵行,脸上晒着太阳,闭着眼问:
“你知不知道,现在的我,觉得人生最幸福的是什么时候?”
闵行想了想:
“是考上大学的那天?”
“出考场的那一刻?”
“还是大学毕业的那天?”
“18岁过生日的那天?”
郑忻忻一一摇头,她没有睁眼,感受着太阳的慷慨:
“是我们高三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宿舍的窗户的玻璃突然碎了。你还记得吗?”
闵行凑近她:
“当然记得。那一周刚好降温。维修人员又迟迟不来,碎的时候还刚好是半夜,我们只能硬生生扛过那个晚上才行。”
“我还记得那天冷得要命,又是突然降温,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厚被子。”
郑忻忻叹了口气,
“是啊,天气实在太冷了啊。”
“所以那晚,我们六个人把所有的上下铺挪到一起,拼成了三张双人床。两个人睡一床,把被子叠在一起,就当成双层棉被,两个人挤在一个被窝里,就这么凑合过了一个晚上。”
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怅然的笑意:
“真是冷啊,冷到头昏脑胀,可是又不能把脑袋蒙到被子里。”
“唉,其实那个时候我还很生气。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那才是我最开心的一天,至少是记忆里最温暖的一天。”
“我还记得,那晚你跟我挤在一张被窝里,你也不肯和我说话,转过身背着我,睡着了以后又被冻得哼哼唧唧。我心想,你这个大倭瓜,真是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
郑忻忻笑了笑,继续说道:
“那种感觉可真奇怪呀。我到现在都没有办法形容。怎么人会在最苦的时候,反而觉得最快乐呢?”
“就记得那晚,我像是一个扇贝,就这么被迫着向别人打开了我的壳。从此以后,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她说完这些就不再言语,闵行也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在她身旁沉默着躺着。
或许是天气实在太热,闵行最后才试探性地开口:
“好像热起来了,我们要不要下山去吃个饭?”
郑忻忻摇摇头,还是没有睁眼:
“不,我们在这里等4:00的太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