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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沉没时(89)

“你是哪一种母亲呢,翁秀越?”

魏芷话音落下后,好一会阁楼里都只有翁秀越近乎痛苦呻吟的呼吸声。谭孟彦像个无声无息的影子,从魏芷道破翁秀越身份后,就再也没有动过。

翁秀越的嘴唇颤抖着,时而紧闭,时而微微开启,那双仍充斥着怒火的眼中,不受控制地涌出了泪水。

泪水洗涤了熊熊燃烧的愤怒,她脸上的表情,更接近于被人活生生撕下与皮肤生长为一体的假面的剧痛。

她想要反驳和否认,但情感背叛了她的理智,崩溃的泪水进一步抹杀了她的声音。

朦胧的泪光之中,她看到了黯淡发黄的尘封时光中,三十年前的自己。

三十年前的自己,在产床上拥抱了历经生死磨难,才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块肉,初看滑稽,皱皱巴巴地,连眼睛都睁不开。她却从第一眼起,不,还要更早之前,在那块肉还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就决定要用尽全力让她过上圆满的一生。

那年,她刚二十岁,高中毕业后离开家乡打工,在一家公司当前台的时候,和一名同乡相爱。

得知她怀上孩子后,同乡吓得远走他乡,在火车上和她发了分手的消息。

所有人都叫她打掉孩子,她犹豫过,但最终还是决定生下来。

她要证明,她一个人也可以抚养孩子。

因为不想让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女儿随父姓,也不想让女儿随会酗酒的爷爷姓,所以,她为她取名为“梅满”,“梅”是她早逝母亲的姓。

她并不悲惨,她会用“梅满”的一生来证明这一点。

也是因为这种坚持,再加上对男人的怀疑和厌恶,她拒绝了后来的所有相亲介绍,坚持独立抚养梅满长大成人。

她从公司离职,转而成为一名保险推销员,从二十岁到四十二岁,她摸爬滚打,硬是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底层推销员,成为保险公司的销冠,最后成为公司中层。

其中有多少苦,多少泪,她都默默吞咽了,哪怕是在酒桌上喝得烂醉,回到家后,她也会把自己关在厕所里,拒绝女儿的一切帮助,不愿让她看见那些光鲜之下的阴影。

因为梅满的人生应该是美满的。

翁秀越对自己的超高要求延续到梅满身上,德智体美劳都必须全面发展,名列前茅。

同时,她也不允许梅满置喙她的决定,她尽全部努力给梅满最好的生活,条件是梅满要做个“乖小孩”。

在同龄人还在玩迷宫直尺的时候,梅满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手机。

她要求梅满每天上学、放学、到家,都要跟她打电话报备行程。

如果哪一科功课没能拿到第一名的成绩,她就会彻夜与梅满分析失误的原因,直到她保证下一次一定不会再让她失望。每当这时,她的内心又欣慰又忐忑,欣慰是欣慰女儿如此懂事,忐忑是忐忑内心一股还不明了的不安。

“妈妈,对不起。”

“妈妈,是我不好。”

“妈妈,别生气了。”

小小的女儿小心翼翼地擦掉她脸上的泪水,赌咒发誓再也不会让她失望。她只在女儿面前流下的泪水,这才会意犹未尽地止住。

“妈妈都是为了你好,梅满。”她抱着女儿小小的身躯,语重心长地说道,“现在这社会,不读书就没有出路了。不读书以后只能去收废品,洗盘子,大家不仅会笑你,也会笑妈妈没有教好你……”

小小的梅满在她怀中懵懵懂懂地点头,或许她还不明白洗盘子和收废品有什么可怕,但她为了让她不再伤心难过,愿意许下任何承诺。

因为她爱她。

“主人,对不起。”

“主人,是我不好。”

“主人,别生气了。”

因为她爱他。

因为她习惯了卑微地讨好,以祈求那有条件的爱。

午夜梦回的时候,翁秀越的理智会冲破情感的恐惧,发出小小的质问——

面目全非的女儿躺在冰冷的停尸间里,难道只是季琪琨一人的错误吗?

如果她真的像她以为的那样,是个无可指摘的母亲,为什么女儿直到走上绝路,都没有在她面前吐露过哪怕一次内心的脆弱?

还是或许有过,只是她没有抓住。

“妈妈,你忙吗?”

在她跳楼半年前,她曾收到过女儿的信息。

那时,她正在酒桌上应酬,为了一家公司的保险大单,她已经喝吐了两次,却还是在酒桌上来者不拒。

她用软弱无力的手指在手机上敲下与平时无二的简短回覆。

“怎么了?”

“我最近有点心烦……我也不知道是我自己的问题还是对方的问题。”

“你是不是在大学谈男朋友了?”翁秀越连酒桌上的对话也顾不上了,她用发昏的眼神努力对焦着屏幕,用手指的身体记忆飞快地敲下句子,发了出去。

“你去之前妈妈怎么叮嘱你的?不要在大学交男朋友,那些都是不真诚的,走不到最后的!”

“我没有交男朋友,我说的是我和一个朋友。”

她无视了梅满的回答,继续在屏幕上用力敲字:

“记住我的话!就算你在大学有了有好感的男生,也一定不要和他发生关系!婚前千万不能有不三不四的事情,不然你这辈子就毁了!”

“我知道的,妈妈。”

后来她回复了什么,她忘记了,也许根本就没有继续回复。

留在她记忆中的,只有那一晚厕所里呕吐物的异味。

真正重要的东西,却被她忘到脑后。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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