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在心里叹了口气:“我打算明天去爹家里拜年,你高不高兴?”
“不高兴,”夏生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有种形容不出来的委屈:“我不去。”
这春妮就不懂了,讶道:“你不想爹吗?”
“不想!”夏生猛地掀开被子:“姐,你以前是不是骗我?爹他根本不想要我们?”
春妮没作声。那时候她以为渣爹会是他们在海城的依靠,编了许多瞎话让夏生不敌视他,现在,她不想再骗他了。
夏生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爹要是真想我们,他会不来看我?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爹长得什么样。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夏生有一条说得不对。
他出生第三年那会儿,渣爹其实从海城派了人来。来人带话说,渣爹派他来接老娘和儿子去海城享福,话里话外不提春妮和她妈。
她奶奶一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哪还不明白,顾茂丰他这是要光明正大抛妻弃女啊!
虽说这些年他的态度摆在这,大家心里都有数,但春妮妈已经没有了娘家,渣爹这话一撂,是要把发妻往死里逼。她奶奶当即踮着小脚,将来人连东西带人打出门外,村里村外哭了好几天,把渣爹的错处都骂出来,又哭她儿媳妇守这么些年活寡,家里家外操持不容易,才堵住了那些长舌妇的嘴。
但自那以后,奶奶心里气恨不孝子,又要开解儿媳妇,一支蜡烛两头烧,日日操心,渐渐坐下病来,没两年就去了。
渣爹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奶奶对他们娘几个一向没话说。老人家最后的遗愿,她的确不能随便敷衍。
“睡吧,明天起早些去拜年。”她蒙头倒下,把这些烦心事暂时都抛下。
夏生嘟嘟囔囔的,一会儿说不去,一会儿又问春妮,明天穿什么衣裳。春妮不理他,他自己翻了会儿身,也睡着了。
去渣爹家,跟去常先生家不一样。
春妮把姐弟两个从家乡带来的旧袄子翻出来,因为她时常穿它去买煤球,这袄子才翻晒过,倒没什么怪味,也不打眼。
她摁着夏生穿上,嘱咐他道:“一会儿去了爹家里,不要人家问什么你说什么。要装得可怜点,爹才心疼你。”
夏生嘴巴撅老高:“我才不要他心疼。”到底顺从地穿上了。
初一是走亲戚的时节,姐弟两个在电车里被挤来挤去,下车时满脸菜色,几乎分不清东西。
夏生对着道旁的梧桐树干呕几下,春妮忙抚着他的背问:“还难受不?要不要喝水。”
夏生摇摇手,没等直起身来,姐弟俩背后突然有人问:“你是……顾家大小姐?”
会这么称呼她的,满海城只有一个人。
春妮扭头过去,却先吃了一惊:“阿梅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来人的确是她渣爹二房老婆请的娘姨阿梅。
春妮印象中的阿梅是个圆圆短短,满脸福相的样貌,而眼前的这个女人穿着件不合身的空心大袄子,腰微微弓着,脸上几乎瘦脱了相。
发生什么事了???
第68章 068 鸭毛街
阿梅将姐弟两个引到小洋楼外头:“看, 我说了,大小姐真的早就没在这住,这回你信了吧?”
春妮抬头看, 楼上露台处, 一个梳圆髻的娘姨在往外张望,是个以前没见过的生面孔。
“阿姨,这户人家以前的主人,你知道去哪了吗?”春妮的嗓门大,她这一喊,将邻里几户人家的窗户都喊开了。
隔壁的妇人“呀”地一声:“这不是秦家的大小姐吗?你还在海城呀?这几个月都去了哪啊?快过来我瞧瞧。”
春妮记得,这妇人夫家姓李, 前些年来海城时,李太太跟秦惠君就是邻居。不知两人先前有什么梁子, 为了给秦惠君添堵,她没少单独拦着春妮妈给她出馊主意使坏,可惜春妮妈主意正,没听过她的, 找到落脚地就从秦家搬走了。
春妮客气地道:“李太太,你知道他们的下落吗?”
李太太讶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难道还要跟她做母女?”
“我来找我爹, ”春妮道:“我爹一年多不见人影,我来问你们这些邻居打听打听。”
李太太这才道:“顾先生还没回来?那秦惠君天天在屋里砸东西,骂顾先生没良心, 我以为顾先生是终于受不了她的霸道,自己走了呢。”
春妮耐心地问:“那李太太知道他们哪去了吗?”
李太太掩嘴, 兴灾乐祸地笑:“这我哪知道,秦惠君保不齐去了哪家书寓当……娘姨呢。秦家呀,算是彻底败啦。可怜顾太太一个干净人儿, 往后日子难过着哪。”
春妮不言不语听着,一边的夏生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姐姐,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走吧。”
李太太登时竖起眉毛:“你这个小毛头,怎么说话的?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告诉你吧,前几天,我娘家兄弟在帕登路那看
见过她,她一准在那又操起了旧业。”
帕登路在爱沙路旁边,都是城西最乱的越界筑路区,春妮时常听码头那些赌棍们说起位置。若说爱沙路上到处都是赌馆,帕登路上则林立着另一处“万国博物馆”——大大小小的中外妓院。
海城的妓院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的堂子和书寓不论,但有人沦落到帕登路,那就只能等死了。那里是海城最下等的娼寮,在战前集中着大量的外国水兵,现在是各路亡命徒的享乐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