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唐宝芸穿着件绿色的雪纺半袖连衫裙,两条手臂正亲热地缠在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身上,她的半张脸挡得房里另外那个人只剩半个下巴。
看到春妮,唐宝芸不喜反惊:“你也是我爸爸派来抓我回去的?”说着,身子一挺,踏前半步,将先前跟她咬耳朵的男人完全护在身后。
唐宝芸找个挤鸽子笼格子间的男朋友,她爸会反对,春妮一点也不意外,只是这个“也”字从何而来?
春妮戳戳慈姑:“你想说什么?”
慈姑咽了咽口水,细声道:“唔系,呢位小姐,我系嚟问你,系咪有意向订饭盒。”她一紧张,说话完全换成了当地土话。
唐宝芸虽然没听懂,这也令她明白过来,是自己误会了春妮。
她涨红了脸,“哎呀”一声:“对不住,是我误会了你。春妮,你怎么在这?”
春妮简短道:“我来港城出差。你先忙,我还有事——”
唐宝芸急忙来拉她:“好不容易咱们又见一次面,你急着走什么,来跟我说说话呀。”
春妮一心离开,拉开她的手,敷衍道:“我是真的有事。”
唐宝芸一下急了,拽住她往屋里拉:“不行,你不能走。”
春妮:“……你确定你留得下我?”
这时,她那位男朋友从她身后站起来,低声道:“宝芸,放轻松,我看这位妹妹仔对我们没有恶意的。”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一双眼睛也是干净有神,看着是很柔和的性子。想不到唐宝芸喜欢的是这一款。
唐宝芸这才想起自己行为不妥,忙不迭放下她的胳膊,双手合十,向她央求道:“我好不容易溜出来的,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啊。”
春妮心道,我连你家门往哪开都不知道,朝哪告诉别人去?
她无意掺合唐宝芸的事,将先前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完全不好奇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和她目前的境况,再次告辞后很快离开。
直到进入楼梯,粘在身后的视线消失,慈姑才敢问春妮:“顾老师,那是什么人哪?”
“一个认识的人。”
慈姑犹豫了一下:“那位小姐好像不愿看到我们,我明天派饭盒时,要不要避开这附近?”
“不必。”春妮拍拍她的背:“你是出来做生意,又不是干见不得人的事,把腰挺直。她既然不想看到我们,就该自己主动避开我们。”
他们今天上下爬了一遭楼,统计出来的数据还是很乐观的,至少有三四十个人都有意向问他们买饭吃。春妮给慈姑算了一笔帐,哪怕他们一份饭卖三毛钱,做一荤两素,至少也能赚一毛钱。哪怕三四十个人中只有一二十个人真的买了饭,这个生意也非常做得,至少比慈姑成天做鞋子,三四天才完得成一双要强。
春妮算帐多溜的人,不等下班,她拉着慈姑去菜市场转一圈,就定下了明天要做的菜品。
回去之后,慈姑跟孝姑说起来,孝姑却不太高兴:“家里哪有钱给你做生意,你现在做鞋不是很好?”
慈姑忙打断孝姑道:“这个钱我出,家姐你莫讲啦。”看一眼春妮,她正从家里的大瓷缸里舀凉茶喝,似乎没注意这里的响动。
孝姑却是以为妹妹自作主张,半是急半是气:“你出什么出,你有几个钱?不都是姐姐姐夫疼你,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给的你。你倒好,手里有了两个,就——”
“孝姑你怀着身孕,”这时,一个生着浓眉的姑娘忙打断她道:“慈姑也是为了让家里多些家用,你不要那么生气得啦。”
“我不是生气,我就是怕她小孩家不知勤俭持家。她这个样子,在家有人兜底,以后嫁了人点算?”
浓眉姑娘脾气不错,笑呵呵地安慰道:“慈姑不是讲啦,她有正经业做?我觉得她这个生意做得,还想问她,人够不够用,不够用可否加我一个。”
“丫姑你——”
“慈姑钱够唔够,不够我仲有少许。”浓眉姑娘丫姑直接转向慈姑,跟她打听生意的事。
春妮抱着瓷缸,到喝第二杯凉茶的时候,丫姑已经从帕子里拿了一块钱给慈姑。
期间慈姑频频想问春妮,都让她使眼色打回去了。若是让她开了这个口,丫姑她们肯定不敢再来掺合。
以她现在的身家,完全没必要跟几个小姑娘抢这口饭吃。这几个小
姑娘中,境遇最好的,也只是在茶楼做女招待,其他人都只能到处打零工,要不是王国柱肯收留她们,只怕这些外乡的小姑娘早晚会像乞丐一样住进路边的芦苇窝棚里。
直到在海城住了一阵子,春妮才体会到,这个年代的底层女性工作有多困难。
像她做的小摊贩,因为海城□□流氓多,不是年龄上了三四十的已婚妇女是不敢上街抛头露面的。不过海城是这个年代的工业化大城市,不做摊贩,年轻的女孩子们可以进厂当女工,做售票员,有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选择比其他地方到了年龄只能嫁人的女孩子们多得多。
但在羊城,因为前些年缫丝厂大量破产,女工们无处可去,大量涌入其他行业,茶楼女招待的行业便在那时壮大。这却挤占了男招待们的求职空间,还有商家为了揽客,雇佣一些妓女与茶客调|情。为此,政府曾两次以有伤风化之名下令禁止雇用女招待。直至战争爆发之后,政府出于统战需要,方准许女招待加入职工工会。然而不到一年,羊城沦陷,倭国人军队大摇大摆在街上行走,女招待们的生存环境变得比以前还恶劣。【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