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咔咔徒手掰开箍在箱子上的铁条,看得方校长一阵肉紧:“小,小顾老师,你要知道,现在倭国人把手伸向了我们的孩子,我们要是坐视不理,让他们把孩子们祸害成为虎作伥的汉奸,那我们就是民族罪人了。”
春妮眉眼不抬:“里边的学生们,他们哪一个上得起倭国人的学校?哪一个没受过倭国人的气?要是天天对着码头上那些畜生还养得出奴才秧子,这种人有什么可
教的?”
方校长干巴巴的:“……什么孩子,好好教总不会有错的。咱们读书,首先一条得明理不是?我们总得叫这些孩子明白,为什么咱们的国家会落到现在这一步吧。”
“校长,你知道我意思。我说过你们宣传这些是错的吗?”春妮把话挑明:“我就认一条道理,这一片现在是倭国人的,咱们学校离他们就三百米远,就用个木栅子围起来。保不齐那些倭人宪兵什么时候想到,到咱们这转悠一圈,听见你们在教室里教‘倭国人侵略东三省,倭国人轰炸双城,倭国人在华北烧杀抢三光’,你猜他们会怎么着?”
学校一直没有正经的教材,老师们都是随手取用材料教学,用的最多的就是报纸。
现在即使是《申报》也很少再这样血淋淋报道抗战战场新闻,光看报纸,只怕会以为海城是世外桃源,战争从未出现一样。那些言辞激烈的报纸,春妮都不知道老师们是从哪找来的。
“最坏不就是死吗?我们不怕死!”不知什么时候,几个老师又走了回来。
韩老师最激动:“国家沦落至此,倭人把持着我们的媒体,总得有人把这些事说出来。总得有人告诉——”
春妮被方校长气过一回,都气出经验了:“那是我怕死吗?我怕吗?我要是怕死,我会冒着被倭国宪兵侮辱的风险,主动拉着校长去码头为学生找材料吗?”
春妮这些天在学校的时间多起来,早发现教的内容不太对劲。她先前一直忍着不说,因为这个时候正常华国人都不可能反对抗倭,包括她在内。她不想给人扣上绥靖的帽子踢出局,待到为学校做些事再开口。只要确定大家的立场一致,剩下的分歧可以慢慢谈。
这所学校是海城第一所,也是唯一一所免费学校,对像她和夏生这样穷人家的孩子非常重要,她得想法子让它活得久一点。
所有人齐刷刷去看校长:他们那天看校长跟小顾老师回来,两个人脸上都没什么异样,还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呢!校长倒罢了,小顾老师遇到这样的事面不改色,这份胆色的确是一般人及不上的。
春妮说:“我知道大伙都觉得窝囊,我也觉得!咱们不是不反抗,只是在这样的局面下,没有必要做无谓的牺牲。”
有两个老师想说话,叫春妮一瞪:“不用强调,我知道你们什么都不怕。那我问你们,你们是来学校教书的,还是来殉道的?教书先不说,要是你们是来殉道的,那想好你们殉了道之后,学生们的未来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想好怎么负责他们的人生了吗?”
春妮盯着方校长。
“其实我也觉得,咱们这样的教学方式是有些冒进了。”沉默中,夏风萍小声说。
“小顾老师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我班里有几个小学生说,大胖这两天天天朝他妈洗的倭人衣裳里放臭虫,说他可英雄了。再这样下去,大胖怎么样不好说,他妈肯定要丢工作的。”胡老师也提起了另一件事。
大胖这孩子春妮认识,他爸以前是码头的搬运工,出事故被砸死之后,她妈靠当洗衣妇养活他们姐弟几个,这样的家庭经不起任何变故。
“这么说来,太小的学生不懂克制,的确不太适合同他们太早说起这些沉重的事。”有老师开始倒戈。
方校长最后说:“放学后开个会吧。”转向春妮:“小顾老师,你也来。”
小顾老师想说,她来学校当体育老师,当木工都认了,怎么还开上会了?这些人是不是忘了,她到现在都没工钱拿?
但她最后只是耷拉下肩膀:“不能开太晚,我们夏生没人接他回家。”
大概是被春妮那一席话给喷的,后边半下午,老师们干什么事都有点没劲。反倒是始作甬者春妮,她吐完憋了好几天的话,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连带办事效率都嗖嗖往上涨,钉钉砸砸的,很快刨出了好几条凳子腿。
到晚上最后一个学生离开校园,连春妮在的全校共六个老师全都到齐后,方校长习惯性地清清嗓子。
“今天下午的事,不在场的老师们可能都知道了。首先,我要强调的是,咱们现在所在的公共租界西区离码头的直线距离的确是很短,但这是英国人的地盘。倭人宪兵不经过工部局批准,无法进入学校,插手学校教学。”
“那学生们的事情怎么说?”夏风萍性急,一等方校长说完,就问了出来。
“是啊,胡老师不说,我还没想起来,前些天我们班也有学生前些天|朝倭人小孩吐口水。校长,太小的学生无法克制自己,我认为目前这样做,除了引起双方更深的仇恨,带来新的矛盾,没有更多的积极意义。”
经过一下午的冷静,其他的老师们终于也回复了理性:“校长,这些学生们是得好好约束,不然要惹祸的。万一出了事,咱们现在保不住他们,只能是平白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