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势不妙,早早跟着自家使领馆跑回自己国家的,也有法德之外的其他国民没来得及跑出去,被倭国人驱赶着,以“敌侨”为由,全部关进闸口路偏东,昌平路那条路的洋房小区被看管了起来,这里头的人,也包括以前租界的工部局董事福纳和他的管家纳尔逊。
此前纳尔逊因为参加了一个英国秘密对抗倭国人的组织,春妮一度担心他落在了倭国人手里,早就被秘密处决,后来辗转有消息流传出来,她才知道对方已经被这样软禁了好几年。
说软禁也不算软禁,春妮听说,那一带被围起来的地区有个名字,叫敌国侨民集团生活所。那里面有工厂有市集,除了所有人都被集中看管起来。外国侨民们想吃想喝,要么去工厂里做活换取食物,要么开垦菜地,给生活所铺路,靠做艰苦的体力劳动来换食物。
工厂也不是什么高精尖大厂,都是些被服厂,纸盒厂这样需要大量低级重复劳动,又不具备威胁的小厂子。
以前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外国人,如今像他们的华国仆人那样必须靠基础劳力换取生活必须品,还有不少人暗地里拍手称快。
纳尔逊的消息这么久才传到春妮耳中,也是海城人对这些人的事情没那么关心。
随口应付完这红头巾,两人走过略有空旷的大厅,进入铁栅子做的电梯,直升到九楼。
楼道上东一块西一块丢着纸壳,不知有多久没人打扫。公寓楼住客们来来去去,长的三五个月,短的不到一星期就更换一茬,春妮保持着两三天来一次的频率,竟成了老客。
常文远将纸壳踢到一边,这声音惊动了人,其中一间公寓的门打开一条缝,很快有人欢呼跑出来:“顾老师,你们怎么来了?带着这些东西,这一路不太平吧。”
“这阵子全城都缺炭,正好昨天我弄到了一些,就给你们送了来。”常文远拍拍肩上的炭灰,答道。
他以前请学校收留的大学同学都因各种原因离开了学校,除了韩师父可能对他有些印象,这里的学生原本都不认识他,这段时间他时常跟春妮结伴前来,又帮学校解决了不少场地问题,学生们又跟他重新熟络起来。
“怎么又送了米过来?我们不是说过,过年我们买了不少好吃的,不用送了吗?”
春妮笑笑没答话,这几个学生不上课时,跟以前一样在街上找零活干。但他们能找到什么活?不过还做擦鞋匠和卖报童,所赚的那点钱,可能就够买一两个窝窝头。
学生们不让两个大人插手,七手八脚将他们俩带来的东西朝屋里搬,听春妮问:“都没出去吧?”
“没有,韩师父在教我们描画。”
春妮买的房子在电梯左手边第二间,两室一厅,带抽水马桶和开放式厨房,在这个时候是极时髦精致的装潢。如今玄关处挤放了一个两层床铺,客厅里也有四个床铺排在一起,横成两列,上下两层共睡了二十来个学生,原先的沙发上堆叠着公寓配送的桌椅柜子等杂物,几乎无处下脚。
春妮侧身走过大通铺旁的通道,阳台改造成的工作间里,果然围了不少学生,韩师父和学校另一个姓姜的化学老师在最中间,一个用玻璃棒在烧杯里不停搅拌着一杯蓝色液体,另一个则伏身在不到半米长的工作台上,拿一根不足半厘米宽的雕刀在木板上专心雕琢着什么。旁边的学生们有的在刻木头,有的则跟化学老师一样,似乎在调制油墨,更多的,则是凝神在韩师父手上,观看他的手法。
韩师父又在琢磨改进彩印的事了。
学校被查封得匆忙,除了油印机之外,印刷厂的其他设备没能抢出来。韩师父和以前几个在印刷厂工作过的老师们一起,在这间小公寓安家后,便拉了条电线,将这处不足三个平方的小空间改造成了一个工作室。如今地方太小,铺不开印刷设备,他们便将重心放在了培养学生的手工水准和彩色油墨的固色研究上。
据说很取得了一些进展,但春妮杂事太多,无暇关注此事,也不太清楚他们具体到了哪一步。
几人围观片刻,他们始终没有发现房间里多了两个人,为了不打扰他们,他们悄悄从房里退了出来,跟跟出来的蒋四成交代:“炭盆就放在阳台上,旁边不能有杂物。一定指派专门人看管,晚上睡觉前记得把它灭掉。”
早在倭国人进入租界之前,以前春妮的不少学生目睹倭人欺凌国人,要么通过季老师的渠道去内地,要么有跟涂铁柱相熟的,去上山投了他。李德三也留在了双城,学校工厂办不下去之后,他跟尹校长两人专心将精力投入到办校中,如今听说学校培养出来的前几批学生,有的已经进入双城的工厂成为了中流砥柱。反而是这个男孩子从她在学校门口的小摊子跟起,跟在她身边足有六七年,如今已是学校不可或缺的一员。
他跟春妮一样,是少有对局势抱有乐观的海城人。
“顾老师,你那里有没有中三的课程?”
春妮惊讶:“你已经自学到中三了?”
“对,我手头只有一本中三国语书,你有没有其他教材?”
“我回去给你找找吧。”春妮不由叹息:“可惜现在全市没几所中学开学,你在这里完全是耽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