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像以前一样,微跛着腿,斜眉楞眼的看人,再加上那一大块疤,看着更不像好人了。他也知道自己吓人,每每要开门时,总低下头,嘴里却是欢快的:“唉唉,马上就来了。”
车门打开,香风习习中,女人们从车上下来。她们意外的年轻,都是江婉清的同龄人。有的穿着貂皮大衣,有的则是羊毛翻领大衣,戴黑色皮质手套,踩着黑色高
跟鞋,款款向众人走来。
两个生活老师显然没见过这阵仗,愣在原地。
方校长满脸是笑:“谢太太,总算等到你们了,里面请里面请。这几位是?”江婉清夫家姓谢。
江婉清围着水貂皮围脖,端庄笑着,一个一个同方校长和春妮介绍:“这是交通局长儿媳妇吴太太,这是财务司长孙媳妇洪太太,这是……这几位是《海城晚报》的记者蔡先生,王先生。”
几人正在寒暄,有人跺了跺脚:“婉清,我们一定要在这说话吗?好冷啊。孩子们呢?”
来的太太们中,有人戴着皮质手套,露出半截腕子,还时髦地穿着玻璃丝袜,是受不了一丝寒风的。
方校长忙把人往里让:“是我招待不周。几位快里面请,孩子们都在等着呢。”
来这里读书的孩子,家庭并不是都十分贫困,校长根据平时的了解,选出了两百来个孩子站在操场上待着,此时他们齐刷刷扭头过来,看着一干子精致到头发丝儿的女人们走过来,看着有人忽然捂住鼻子:“什么味儿,好臭。”
一群穷人的孩子聚在一起,味道当然好不了。到处都买不到煤炭,冬天怎么洗澡洗头?洗头的洗头粉,洗澡的香皂那可不便宜。何况即使买得到煤炭,要优先做饭烧水,也极少有家庭舍得烧暖屋子,就为了洗个澡。
有人催促:“蔡先生,你相机摆好了没有?咱们拍了照就走吧,什么鬼天气,冷死个人。”
春妮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特别可笑。这场小小的慈善秀上,施赠一方和受赠一方都冷得发抖,却是一方常年待在暖烘烘的房子里,失去了感知正常世界寒暖的基本能力,另一方,却是从出生起未曾有过真正温暖饱食的一日,早早在这残酷的世界中挣扎。这两方隔着的世界如鸿沟巨渊,此时的想法却有志一同:好冷啊,快点拿(发)了东西回去吧。
倒是江婉清,她走在最后,像是在跟春妮解释:“我这些朋友很少出门见到这些,这些事,她们不晓得——”
不晓得什么呢?不晓得这世上有这样一群穷人?还是太年轻,不晓得该怎么装一装?
这时,一个女人突然尖叫着跳起来:“你手上的什么东西,拿开拿开,不要碰到我!”
被喝斥的小女孩愣愣的,双手还维持着接围巾的姿势。听那个女人嫌恶地喊:“婉清,你快来看,她手上流着脓,不会有传染病吧?”
“啊?”女人们吓得登时跑开了,“校长你怎么搞的?有传染病的小孩也往这里带。”
“就是说嘛,知道我们要来,也不晓得筛筛。”
方校长急忙挤进去看了看,跟她们解释:“大家别慌,她手上的是冻疮。我们学校很注意卫生的,孩子们都没有传染病。”
可这时候已经没人听他说话了,她们半掩住嘴巴,像是在挡风,小小声:“蔡先生你拍好照了?那我们走吧。”
“再不走我就要被冻死了,婉清,快走啊。冷死个人。”
方校长下意识去追,跑出去老远,忽然想起来,回头一看,乐了:“围巾还没发完。哪个同学没领到的,接着领接着领啊。”
而校门口喷吐的汽车尾气中,有人扒着后窗看:“那什么方校长事情做得不怎么样,还算热情,追了我们这么远哩。”
“嗯,这人态度还行。跟蔡记者说一声,让他们在报上写几句好话吧,都怪可怜的,要是有善心人士捐些物资,也好过些吧。”
不管怎么说,这出略显潦草的捐赠仪式令双方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也算圆满结束了。
转眼又是新年。
这年的新年,常先生早早跟春妮通知过,让她跟常文远都到他们家去过。
两个人都没什么意见,春妮也不是头一回去常先生家过年,都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春妮照那年的样子,去之前在家里给常家人炸了蜜三刀,还炸了糖糕当伴手礼。坐上常文远的车时,忍不住往外看了看,那年她是和弟弟一道去的,夏生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
常先生一家还住在原先学校分的房子里,去时一桌子菜都准备得差不多,春妮粗看一眼,色香味俱全,常太太很快就笑着招了:“都是雅欣提前几天去餐馆定的,她不想过年还吃我做的饭。”
常太太不擅长下厨,春妮想起那年常奶奶指点她们炸糖糕,打开油纸,让常文远去厨房拿盘子:“正好我给你们添两样甜点。”
常先生很捧场地夹起一块糖糕:“就是这个味儿,现在,也就是小春妮能做出来了。”
饭桌上有一瞬间的安静,雅欣笑道:“我也记得,春妮炸的蜜三刀好吃极了,我也来尝尝,那年大哥一个人吃了大半盘子,我……我都没吃到两块。”
她咬了咬唇,低下头去。
常太太怔了怔,忽然问道:“吃饭之前,我们是不是该给妈和文俊供一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