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万里月明(135)
“你看呢?我是醉了还是没醉?”
明月笑道:“醉了会说胡话,还在地上躺着不愿意起来,拽都拽不动,像个大肥猪。”
“我可不愿意当猪,”李秋屿摩挲着酒杯,眼睛比平常要热,“咱们算和好了吗?有时候人跟人不必完全互相理解,也能相处下去,你说是不是?”
明月没回答,她只是问:“放暑假我要回家了,你会忘了我吗?”
李秋屿说:“你知道不会,为什么担心这个?咱们之间的关系脆弱到这个程度了?”他一点不像喝醉的,口齿清楚,也没有寻常男人醉酒后的丑态。
明月说:“我从没忘过你,所以想问问。”
李秋屿点头:“现在知道了?”他笑着伸手捏捏她脸,看她躲不躲,似乎想靠一个动作来证明什么,明月没有,她跟他和好如初,又像是谁也离不了谁。
大约是觉得酒气重,李秋屿拉开窗子通风,门口赵斯同在送几个中年人,非常巧,他们一行人也在这里刚刚吃了饭。赵斯同转身就看到了李秋屿,他眼尖,也看到了明月的身影,赵斯同冲李秋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带点戏谑,还有嘲讽。
“那是我们学校的领导,”明月在窗户跟前看,“他今天找我们拍照了,还有记者,我听同学说我们会上报纸。”
李秋屿目送这些人走远,赵斯同忽然回头,跟李秋屿摆几下手,明月问:“他是跟你打招呼吗?”
李秋屿深邃的眉眼凝聚成一团,他仿佛立刻清醒了:“是,他又单独找你说话了吗?”
“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怕他跟我说话?”
“他有一套很能蛊惑人的说辞,一不留神,可能会被他绕进去,他擅长这个。”
“他这个人其实很坏?”
“我不评价人的善恶,我只客观描述。”
明月认真道:“我觉得,要是一个人不站善那边,也不站恶那边,其实就是站在恶那边。”杨金凤被打时,看热闹的人很多,他们不给杨金凤说话,也不给冯建设说话,明月是打那个时候,就明白了这样的道理。
李秋屿立马看她一眼,明月说:“你生气啦?”
“没有,当然没有。”
他像是如释重负地笑了,一点不担心赵斯同找她说什么了,她比他想的还要机警、聪明,她不会被一些模棱两可,界限不清的东西蛊惑,她有种天生的直觉。
他们一个暑假都没再见面,只通过几次电话。
明月晒黑了,杨金凤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她便跟着一块儿摘西瓜,给蜀黍地薅草,打药。一场暴雨后,泉水发了,她又跟人一块儿趟水,在塘子里捉泥鳅。她甚至设想了一种生活,必须有这样的劳动,但不必太过辛苦,同时能够念书,身体和精神都要有事情做。她觉得农民的生活全叫身体的累占完了,这样不行,但又无可奈何,尽管她一个假期里,经常胡思乱想,却在看到一只粉蝶,一片野生益母草开出紫花的时候,觉得自己爱这个世界,太爱这个世界了,李秋屿为什么会觉得无聊,她没想明白。
她思索着怎么发现杨金凤的水,不是奶奶,是杨金凤这个人。她千方百计套话,杨金凤烦了,说:“你天天闲的是,问这干啥?”
“因为我要写文章,要把人写好,要挖很深才能把人写透,像打井那样。”
“咋,还要写我?还写透?”杨金凤不大高兴,她的经验里,只有什么事说透,看透,人死透了,写透?她不晓得,“我看你疯了,你可不要再写我,想写谁写谁,不要写我。”她非常抗拒,更不愿意说什么了,仿佛要是写出来,都没法活了,再叫人捧着什么杂志看见,杨金凤接受不了暴露自己,她有羞耻感。
“你不支持我好好写文章吗?”
“我支持,但你老牵扯我干啥呢,还像打井,我都不知道你搁这叨叨啥事,你要么跟我去赶集,要么搁家学习。”杨金凤把她说了一顿,外头有人找她,是隔壁村的,来传教的。
自打庄子里劳力们去打工,剩的老弱妇孺,尤其是留守的老妇人和中年妇人,便爱往教堂里去,她们信耶稣。所谓教堂,是三间堂屋,很破旧了。是一个五保户老人去世后,村里收回又临时放给这些人用的。
杨金凤当然不信,她啥也不信,那画上长头发的洋鬼子能救人?真邪门了。可她病了,出不动力气,她一病,传教的妇女,便觉得有了拯救一个灵魂的希望。
这人来好几回了,一整个暑假,明月留心着,庄子上信这东西的都是日子过得不如意的。但是,冯大娘居然也在周日去,她都改了称呼:礼拜天。明月大为吃惊,怎么磊子哥月月姐不劝她呢,哪里有上帝?
堂屋里坐满了人,大约有三十多,不止子虚庄,邻村的也有。里头不是女人,就是小孩,小孩坐不住,便跑出来凑一块儿你追我赶,一个男的都没有,男的都在外头打工,没功夫信耶稣。
啊不,最里头的角落坐着个男人,是个偏瘫的老汉。
她们先是听一个人布道,接着齐唱赞美诗,那声音不好听,破破烂烂的,没发音技巧,全靠扯着嗓子嚎。最后,这些人开始跪下祷告,各说各的,黑压压跪一地,闭着眼,有人身体前仰后合,有人两手撑地,一直耷拉脑袋。她们特别激动,一边说,一边痛哭流涕,好像想起了这日子里的伤心事,没人可说,只管说给她们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