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万里月明(179)
为了让孟渌波发现他的好,老保姆很热情地推销着他,她为人爽朗,感情外放,同时也会说一些恭维世故的话,她生怕人不要他,没考察满意,她必须抓住机会,让这个聪明孩子离开此地,到他该去的地方。
孟渌波极其虚伪,他一眼看透,尔后意识到自己不过如此,不愧是他的鬼魂,他也在虚伪地应付着孟渌波,哪怕只为一个可怜的老人远离痛苦。
“我不喜欢他,尤其是发现我竟然有的地方也像他的时候,他阴魂不散,对我招招手,我就走过去了,他跟我的保姆比起来,人格萎缩,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李秋屿陷入沉思,下面的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了,“我明知道他什么人,还没跟他断交,是不是说明我本性如此,我远离善,却去亲近恶,当初也许不该离开县城,在县城继续念高中,和保姆一起生活,但那发生了些事情,我也没法再待下去了……”
他没说什么事,火焰烧起来了,记忆却冷却,李秋屿很好地控制住思想意识,不再说了,看看明月。
“没有完全好的人,一个也没有,”明月很郑重说,“真的,除非是特别善良的小孩子,我都想过冯建设死呢,我是不是看着不像坏人?可我也想过人死,我还跟毛慧妈吵过架,你只是因为他后来对你好点儿,你没法再纯粹讨厌他了,你对他,感觉变得复杂了,如果李昌盛现在突然对我好起来,时间一长,说不定我也对他复杂。复杂就复杂吧,反正他不是最重要的人,你爸爸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李秋屿微笑摇头:“不是。”
她握住李秋屿的手,笑眯眯的,“我就知道,咱们烤火吧,”明月往外瞅了瞅,阳光混沌了,铅云起来,还真是想温雪的样子,“你不是喜欢跟我一块烤火吗?冬天坐这烤火最舒服了,想想你的老保姆呀,别想爸爸了,你想小时候跟老保姆的高兴事儿,这样你就又能高兴一遍,还能高兴很多回,只要你愿意想。”
李秋屿含笑点点头。
她哼起歌,往灶膛里塞柴火:“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光……”明月不由轻轻赞叹,“你看,火苗多漂亮啊!”她心里不知想到什么,两手往膝头一交叠,下巴抵手上,“你说,我算不算漂亮的?”
柴火噼啪一阵响,把她话盖住了,明月非常懊恼,又不好意思再问,只能慌慌再拾起刚才的歌,继续唱下去。
大约快两点的时候,天色变暗,风稍微大了些,雪花落下来,落到地上、土里,路边,迅速化去了。明月赶紧跑出来,轧了一桶井水,李秋屿帮忙倒进水缸。
“怕上冻呢。”明月呼哈着白气,又灌好热水,外面雪下得安静,杨金凤还没回来,表叔家有面包车,应该会送她。明月跑来跑去,把东西收一收,放一放,李秋屿提议说,出去走一走。
他戴了围巾、手套,让明月带着,往田野去了。
路上见着人,人家招呼他们:“明月吃了吗?”
“吃啦!”
起初雪是小的,闲淡安逸,很快,紧了不少,明月跟他两个头顶都落了雪,平原上落雪,一望无垠,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垠。人在田埂上走,跟天地比,小之又小,李秋屿大口呼吸着冷冽空气,头脑清明,四下里只有平原和雪,一个人影不见,沃野千里,苍苍茫茫,星罗棋布的村庄嵌在耕地里。
人看着这样的平原,心胸没法不敞亮,真是好雪,这样好的雪,自打去城里念书,就不见了。偶尔,会看见一株孤零零的树站在土地里,明月告诉李秋屿,那是梧桐,它一片叶子没有,跟其他树看着一样。
“等清明节,它就开花了。”
“那是坟吧?”李秋屿指着凸起的小土包。
“是的,死了埋自己家的地里,我爷爷就埋一棵柳树下边的,他活着的时候在这儿,死了还在,他一辈子都没进过城。”明月叫风雪眯了眼,她往远处看,雪大了,谁家的树,谁家的坟,天和地的界限统统看不清了。
多好的土地啊,都不晓得祖先们刚发现这么块好地方时,得多高兴,日落月升,春耕秋收,那一定是很远很远以前的事了,如今,再好的土地也留不住人。她也得走,平原养大了她,她就要走了。
明月忽然跑起来,冲进雪幕,再淋一场这样的雪吧,人的一生,能淋几回这样好的雪?她跑着跑着,把李秋屿都忘了,她得记住每场雪,好在往后的日子里想起它。
李秋屿看她跑远,也有点恍惚,好像回到几年前的冬天,他又有了熟悉的感觉:她谁也不属于,春天里坐在鲜花满地的山谷间来,冬天在大雪纷飞莽莽风中奔跑去。
“明月!”李秋屿高声喊她,她便气喘呼呼跑回来,脸蛋绯红,头发眉毛都叫雪打湿了。
“还跟小孩儿似的,”他笑着掸了掸她一脑袋的雪,“跑什么呢?”
明月笑道:“跑一跑,心里就痛快了,这雪下得好得很。”
李秋屿不停掸她身上的雪:“确实是好雪,我很久没淋过这么一场大雪了。”
“你看多好啊,哪儿都好,雪好,麦苗好,地也好,来年会丰收的,粮食也好得很!”明月心里满是爱,她什么都爱,爱眼前的人,也爱脚下的平原。
这爱不是一时的,是长久永恒的,李秋屿感觉到了,是一种无穷的存在,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人活着,有这样的能力,才能真正自由。人得认准些什么,才不至于毁灭自己。雪细密地下着,视线都要阻断了,李秋屿隔着大雪看她,走上前去,摘掉手套,双手捧她脸揉搓几下:“对,哪儿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