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万里月明(187)
那张椅子都没换,当时,他的血全淌地上去了,衣服上也有,但椅子好好的,书房的纱窗开着,暖的空气透进来,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春天多好啊,也许当时他嗅到花香,都不会死了。
明月凝视着屋里的一切,目光缓缓移动,她记得那天每个细节,每个时间点发生的事,死其实是很快的,好像有个分界线,跨过去,什么都没了,消失了,非常简单……简单到死发生后,活着的人,失去了对真实的概念。明月突然一个激灵,她害怕,从书房里跑出来,一头碰上了李秋屿。
他都进家门了,洗了手,喊她名字,见书房门开着往这边走,明月跟鸟一样扑上来了。
“明月?”李秋屿握住她肩膀,低头问,“怎么一个人呆书房?”
明月被他吓一跳,跟见鬼似的,她很吃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没听见动静。”
“刚回来,”李秋屿朝她身后看看,“吃完饭就回来了。”
明月惊魂甫定,她在这个房子里担心过变甲虫,李秋屿自杀过,房子是无辜的,默默承受着人在里行的事,留下的沉重。
李秋屿买了点新鲜的草莓,洗出来,两人坐沙发前一块儿吃,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他觉得可以跟她谈一谈了。
“如果你害怕的话,我们可以换房子。”
明月立马摇头:“不要,我很熟悉这儿了,舍不得换,”她觉得这样的话,房子太可怜了,承受这么多,人还不要它了,“我不是害怕,我一直想问你……能问吗?”
“当然能,我本来也想跟你好好聊一聊。”
“你那天,没发觉家里进人了吗?我的鞋就在垫子上。”
“没有,我当时心不在焉,没注意到,你进来时,我才知道,但已经糊涂了,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坐椅子上的时候,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脑子是空的,感觉不到自己存在了。”
明月诧异无比:“什么都没想?”她以为他做那个事之前,内心非常痛苦,绝望,会不停流眼泪,一点也不留恋这个世界,“没有感觉吗?”
“没有,可能是之前感觉已经消耗尽了,无论是好的感觉,还是糟糕的感觉,都消失了,我心里很平静,谁也想不起了,所有形象都在脑子里消失了。”李秋屿没有忘记那种感觉,没有感觉本身,是非常强大的,始终贯穿着他的生活,比这更强大的,只有死亡了,才能把“没有感觉”彻底消灭。
明月有些失落了:“咱们认识那么久,你从没发过火,一直笑盈盈的,你其实是没感觉的吗?只是觉得该笑着对我。”
李秋屿说:“不是,咱们在一块儿相处的日子,我很高兴,那不是假的。”
“那为什么没想一想我呢?是不是我太渺小了,跟你的没感觉比。”
“不,你不渺小,你比我强大的多,可能我本质上是个虚弱的人吧,这要让你失望了,明月,我知道你一向把我看得很完美,我也的确想在你心里一直维持这样的形象,至少看起来像个榜样。”
“你不是虚弱,是承受了太多难受的东西。你跟我说过,有种人看着好好的,其实并不想活,我到那天才知道你在说自己,可惜我没听出来,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你会是个没感觉的人?”
她迷茫地看着他,想得到答案,语气忧伤,她如果不晓得这个,就无法真正了解李秋屿,她一辈子都会处于担心他自杀的境地里。
草莓鲜艳欲滴,水分十足,散发着香甜,屋子里全是它的味道,就是珍爱这可爱的草莓,人都会想活下去的,明月为自己无法理解李秋屿深深惆怅。
李秋屿不住抚摸着她柔顺的头发,他看向她:“你要听我剖析自己吗?可能会很长,也很无聊,而且我是成年人,跟你说这些,我会觉得可耻,把自己乌糟糟的东西让你听去,让你产生绝对谈不上美好的感受。”
明月握住他的手:“咱们什么话都能说,我一直对你都是,”她自责起来,“不全是,我有段时间,隐瞒了你一些事,我不像从前那样亲近你,我一直都在想,是不是我的问题,要是我还跟你亲亲热热说话就好了。”
李秋屿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找原因。”
“你要是不怪我,能告诉我原因吗?”
李秋屿点点头:“这跟那天拿刀,本质上也许是一样的,都是解剖自己。”
第69章 “要从哪儿说起呢?……
“要从哪儿说起呢?”李秋屿像是笑了一下,云样的笑意,需要一阵记忆的风把脸吹开,好能看见过去里的人。
“我之前说过,我跟赵斯同的关系复杂,他像个完美的数学模型,从不怀疑自己。我认识他后,总觉得他很熟悉,后来才明白,他可能跟小时候的我有一点相似,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他察觉到明月的目光,有些忍无可忍,“别这样看着我,明月,你眼睛像婴儿。”
明月不安地眨眨眼,不晓得该把眼睛往哪儿看了。
李秋屿自嘲地笑起来,他的情绪,是种压抑的平稳:“我学过一段时间的俄文,那个邻居很博学。不过,在特殊年代他吃过苦,他是个很正直友爱的伯伯,但同时,他为人谨慎,会保持很强的警惕心,我想这应该是那个年代给他留下的阴影,大家互相猜疑、举报,他不得不小心做人,其实那时环境已经正常了。我那时刚念初一,脑子算好用,他注意到我,鼓励我学习,他是那附近最有才能品性最好的一个人,他妻子去世了,孩子在外地,大概耐心教我东西,也是排遣寂寞的好方式,毕竟我能跟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