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义兄(136)
年幼的裴瑛想要拽住他们的袖子,可是拼命伸出去的手只捉住了一丝冰冷的风,虚无缥缈。
他重重摔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他艰难地伸着手,想要引起裴礼显夫妇的主意,可是他们却在分别。
“别去……”
“回来……”
年幼的裴瑛已然泪流满面,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地上。
大汉旌旗越走越远,冷风吹袭,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鹅毛般雪花,闪着细碎的银光,轻柔地落在他的头上。
他怔怔地抬起头来,使劲眨了眨眼睛,看着阴沉晦暗的天空上飘着的白色的雪。
他的身上不再是锦衣华服,金冠玉佩,取而代之的确实单薄的囚服,在冷风之中飒飒地吹着,他的脊背之上是沉重而又腐朽的枷锁,隐隐可见遗留的斑斑血迹。
“快走!”
奉命督查的侍御史一挥马鞭,指挥着羽林卫押送囚犯上囚车。
他被推搡着,几次险些摔倒,但他依旧倔强地回过头去,蓬草一般凌乱的头发上落满了雪花,他漆黑的眼珠扫过周遭顶盔掼甲持刀负剑的羽林卫,看着骑在高头大马披着披风的侍御史身上。
这人,他好像认识。
风雪大盛,雪花漫天满地仿佛从天宇深处而来一般,扑落在他的眼前,让他甚至睁不开眼睛。
手起刀落的呼啸声,很快,似乎有液体落在他的脸上,浓烈的血腥味从他五窍之中传了进来。
温热的鲜血在冰冷的风雪中显得滚烫而又炽热,几乎要将他灼伤。
他看着自己的血亲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头颅与身体分离,鲜血染红冰雪,最后凝作血冰。
一条条生命就这么逝去了,这世间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这一刻,裴瑛真的情愿屠刀快点落下,好让自己不再目睹亲人遭屠戮的景象。
他转过头去,看着刀斧手。
他漆黑的眼睛是幽远辽阔的死寂,像是黑色的冰山,飘荡在广阔的冰海之上。
原本早该落下的屠刀却在半空之中停下,刀斧手看着少年那梦魇般的沉默,以及那双黑色的无畏生死的眼睛,有一瞬间竟下不去手。
大汉的旗帜猎猎翻飞,呼啸的北风分外猖獗,他整个人的灵魂仿佛依旧被北方带离了躯体,孤寂地飘荡着,不知归向何处。
“磨蹭什么呢,他到底在干什么!”
行刑官与监斩官互相看了一眼,很是不解。
他们都奉了他人的命令,眼见那人的屠刀迟迟落不下,自然有些着急。
壮硕魁梧的刀斧手一生杀过不知多少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罪的无罪的,诸多人物应有尽有。
在奉命杀人这个方面,他从未迟疑过,可在眼前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身上却深深地迟疑了,手中的屠刀悬在少年的头顶,久久地不能落下。
就这么一个停顿,当他迫于长官的催促想要落刀之时,就听当啷一声脆响,刀剑交击,一道修长优雅的剑声便这么自风雪中匆匆刺了过来,而后剑锋斜着上挑,剑锋悠然划过他的脖颈,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线,刀斧手瞬间毙命,仰躺倒地。
血珠在落地之前便凝作冰冷的血珠,滚落在皑皑白雪之上,先是鲜艳的红豆,洒落一地。
是谁?
裴瑛僵硬地仰起起头来,风雪缥缈中就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手持长剑凛凛而立,布衣飘飘身形似鹤,面蒙布巾黑眸如剑。
这是一个很厉害的男人,他带着他,自重重官兵包围之中杀出了一条通天的生路。
虽然有了一条生路,但是两个人自此却成了不见天日的通缉犯,只能一路藏一路躲地生活着。
男人告诉他,他叫明子玉,曾受过裴显礼将军的恩惠。
今裴家遭难,特来相助。
可如此厉害,如此博学的明先生却总是忧愁的,他俊美到几乎女相的眉目上笼罩着淡淡的忧愁的烟雾,一双凤眸也总是阴沉沉得不见光亮。
闲暇之余,明子玉还告诉他,他有一个女儿。
他说,他生平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他的女儿。
他没能救下她的母亲,却还让她孤身一人到哪水深火热之地,每每想来,总是痛彻心扉。
裴瑛听着,沉默着。
后来,明子玉为了救他,死在了官兵的刀剑之下。
他这么一个厉害的人,曾经孤身一人杀出官府重围的人,却还是死在了官府的追杀之下。
他死得很惨,被五马分尸,头颅被吊在城楼上。
他躲在人群里,默默地记下了在城楼之上谈笑风生的官员们。
很久以后,在他走马上任之后的第三年,他终于有机会便是将这群人五马分尸,他将他们的头颅悬在城楼之上,以警世人。
明子玉死后,那一年的大雪下得格外得大,雪有三尺厚,一脚踩下去几乎都拔不出来。
他偷偷地去看过明子玉的女儿,他躲在树上,接着树枝与积雪的遮挡,透过其间斑驳的缝隙观察着她。
他看着年幼的女孩穿着单薄的衣裳,却拿着比人还高的扫帚和下人们一起扫雪,那些下人怕也是奉了他人之意,故而百般刁难于她。
瑟瑟寒风里,她冻得脸颊通红,只不住地吸着鼻子,身体颤抖得像是被秋风吹得左右乱晃的秋叶。
他的目光挪向远处,就看着两个穿着狐裘带着狐帽的两个女孩,一个稍小些,生得唇红齿白,面如珠玉,她满脸嬉笑地看着那个可怜的女孩,嘴里发出令人作呕的笑声。而另一个稍大些的却也是颇为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虽并未助纣为虐,但也无规劝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