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剑匣(320)
何呈宣当然知道凝茂宏指的是什么,他剑眉倒竖:“一群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倒要看看,明日大朝会上,谁敢弹劾我!”
言罢,又向着凝茂宏抱拳一礼:“多谢蔺文兄提醒。不过我来都来了,蔺文兄总不至于吝啬到一顿饭都不留我的吧?说起来,你家那个漂亮小女儿呢?该不会被你偷梁换柱嫁去谢家了吧?”
他大笑起来,重重拍了几下凝茂宏的桌子:“还得是你啊蔺文兄,这一场买卖做得可太值了。左右不过赔一个庶女出去,赚得简直盆满钵满啊哈哈哈哈哈——”
刚见面时,他上来便喊他一声老凝,然后又称他凝中书,直到此刻,才笑吟吟喊了凝茂宏的字。
这位看起来粗鲁暴脾气没头脑的平北将军,能从前朝到如今都手持虎符,盛宠不衰,自然绝不可能像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凝茂宏深知这件事,便是朝中其他人提及何呈宣,便要忍不住骂一句“三姓家奴”,觉得若非当初凝茂宏提携,哪有他何呈宣的今日,他也从未看低过他。
他不会去问何呈宣还知道什么,也不会深究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只是恍若不觉般接了他的话,两人再一并笑了起来,好像彼此言语之间从来都没有过什么试探和交锋。
酒至酣畅,将何呈宣送上马车后,凝茂宏在雪中静立了片刻,直到那一辆马车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鲜少有人知道,百花深处的青石板下,常年以符阵描绘,每日都要更换倾注了三清之气的符箓,冬日则暖,夏日清凉,只为了让住在这百花深处的达官贵人们在经过这一段路的时候感受四季如春。
可事实上,真正用脚去走这段路的,都是这些达官贵人家中的下人奴仆罢了。
便如此刻,百花深处的青石板路上,来去匆匆,被沾湿了鞋底的,从来都不会是真正的贵人,而是那些行色匆匆的小厮与侍女罢了。
小厮和侍女们的鞋跟上,还有尚未融化完全的雪痕。
因为从这片青石板路向外,漫天是雪,满路是雪,雪压塌了不甚结实的房屋屋顶,压弯了树梢,也压在天下千万百姓的肩头。
许久,凝茂宏才折身回府,一边走,一边道:“若是阿橘没死,凤弘兄就也该去看看他的那些旧部了。”
说到这里,他似是又觉得有趣,驻足看向了某一个方向。
那里,通体雪白的玄天塔静静矗立在雪色之中,像是永远都不会倒塌。
凝茂宏看了许久,直至肩头都落了雪,才收回了视线。
“老爷,风雪厚重,加一条大氅吧。”许管家道。
凝茂宏没有拒绝,他拢了拢柔软暖和的大氅,倏而道:“老许,你跟了我多久了?”
许管家低眉顺眼:“老奴六岁入凝府,从十三岁时便跟在老爷身边,如今已经三十六年了。”
“已经这么久了啊。”凝茂宏轻声道:“活得越久,就越是容易知道太多秘密。”
“老奴这条命都是老爷的。”许管家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老爷若是哪日看不惯了,只恳请老爷看着这些年的情分上,给老奴留一个全尸。”
凝茂宏却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跪在自己面前头发半白之人的肩膀:“老许啊,告老回乡吧,我许你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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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来又怎么样呢?”许久,高大柱终于哑声开口:“我所说的事情,前朝都没了,这天下早就改朝换代了,我说出来又能如何呢?难道这世上还有人能为我们讨一个公道?”
“我连让大家尸骨还乡都做不到,我、我……”高大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这位官人说的也没有错,若非躲在大家身后,贪生怕死,躲躲藏藏,我又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高家大娘脚底一颤:“儿啊!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满身都是伤,娘看了心疼啊!你怎么可能是贪生怕死之人!娘将你拉扯到这么大,你是什么样的人,娘还不清楚吗?!”
高大柱听着自家娘的话语,面上已经止不住的流淌下了泪水,那泪水越来越多,将他本就沧桑麻木的一张脸填满,他抬起头,怔然看着天上庞然雄踞的蛊妖片刻,再慢慢扫过周遭的一张张面孔,终于噗通一声跪在了高家大娘的脚下,慢慢地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阿娘,是孩儿对不起你啊!是孩儿对不起全村的父老乡亲啊!”随着他的哭喊声和向上拱起的背,他背后的那些人面显得愈发清晰且邪异:“是我招来了挑生蛊,是我害得大家变成这样的!”
他这样说着,心里已经做好了被唾弃和厌恶的准备,哪怕是被全村的人都毒打一遭泄愤,他也觉得自己是最有所得。
可他等来的,却是轻轻抚在他身上的一只手。
那只手的掌心粗糙,却很温暖。
旋即是更多的手。
所有的村民们静默无言,相顾无语,但所有人都俯身,将自己的手轻柔地放在了他的身上。
“傻孩子。”刘婶子颤颤巍巍地笑了一声:“我们早就知道了,从你当初回来,一家一户地敲开门,将那些遗书和遗物交还回来,再到你只在晚上出门,每一次出门,都会去不同的人家,假装自己就是这家的人……所有这一切,我们一直都知道。好孩子,你太累了,所以,我们都是自愿为你分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