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剑匣(323)
饶是带着麻木,也能看出来,那是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男子五官很是普通,像是那种扔进人堆里也找不到的样子,没有任何一点出奇的地方,要说的话,或许是男子的眉宇间有着和程祈年一样的温和。
高大柱所有的气势刹那间消失,他的嘴唇嗫嚅许久,终于低声道:“抱歉,我……”
程祈年看他的眼神,便已经知道高大柱看到了什么,他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肩头,却也没有什么厌恶懊恼之色,只是摇了摇头,苦笑道:“没关系的,不怪你。”
高大柱猛地顿住,他死死地盯着程祈年,神色从不可置信慢慢变得恍惚了起来,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艰难地向前爬了几步,好似程祈年最简单的这几个字成了溺水之人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双死寂枯败的眼中,竟然重新有了光亮。
“大人……”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程祈年,只是这样匍匐着向他爬来,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身后拖出了长长的痕迹:“大人,草民高大柱,乃宣威将军何呈宣麾下左军武卒,可半日奔袭百里之地,承蒙将军看重,封我为什长。”
他每说一句话,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仿佛这些词句都要从他的灵魂上撕扯下来。
“我带手下五十余人,随左军奔袭作战,北满虽悍勇,我等为保家卫国,想到身后便是澜庭江,便是我的父老乡亲,即便随时会死在战场上,我等亦无惧色。”高大柱一字一句道:“何大将军曾唱过一首曲子,战北满,死澜庭,野死不葬乌可食。”
他断断续续地用着有些破碎的语调唱着:“为我谓乌:且为客嚎!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所有人都静静听着,就连凝辛夷的目光都从菩提树的方向转了回来,落在了高大柱的身上。那样五音不全的调子落在耳中,无端苍凉,好似眨眼再睁,便已经是夜空之下,军帐之中。
“我听不懂,只觉得心中难过,军中老兵告诉我,这是何将军在感叹我们这些小卒们最终的下场都是战死野外,无人敛尸,乌鸦啄食,真是可悲,可悲啊。”高大柱哑声道:“那时我尚且觉得,何大将军真是个好将军啊,若是有这样体恤我们这种无名小卒的将军在,有朝一日,我们定能夺回家园,将北满驱至边境。”
“可后来、可后来——”高大柱靠近了那道燃着火的剑痕,离火的火色让满身都是挑生蛊虫的他感到了本能的不适,下意识向后躲了躲,才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们的一场场战败,我身边的人一次次的倒下,那遍野的尸体,全部都不是因为我们打仗不勇猛,不是因为我们贪生怕死,而是因为——”
他张大嘴,目眦欲裂,一只手颤颤巍巍向着怀里掏去,想要说出最后一句话。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天穹之上冷冷注视这一方妖瘴的挑生蛊妖轻轻转头,原本将手轻柔地放在他身上的村民们的眼神中褪去了所有温度,那些附身的人面齐齐张大嘴,发出了仿若能刺透耳膜的尖锐鸣叫!
谢晏兮反应极快,离火刹那间在高大柱的周身燃起,将那些意欲逼近他的村民们活生生逼开一步,然而那样的尖叫声却也让高大柱刹那间七窍流血,双目泛红!
程祈年从轮椅上翻落下来,碾过离火,不顾自己被点燃的衣摆,一把将高大柱提了起来:“高大柱!你醒醒!是因为什么!你说完!”
“无论是什么,我答应你,我都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为你和你的战友们讨回一个公道!”程祈年大声道:“高大柱!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高大柱双目流血,已经几乎没了焦距,那一声爆裂般的锐鸣已经断绝了他的几乎所有生机,但他闻言,还是努力转了转眼珠子,冲着程祈年露出了一个很轻很轻的笑。
“因为何呈宣……私通北满,弃城……而逃……宣威北军……全军覆没……”
高大柱气若游丝地说出这句话来,怀中的一个薄薄的包裹被他拽出一半,他便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离火缭绕,斑驳了空气和视线,这一刻,他看不到火墙之后,被挑生蛊虫控制后彻底失去了理智的村民们,也看不到自己满身的人面狰狞可怖的模样。
他的目光望着火光,任凭跳跃的火倒映在无神的眼底,也像是在透过朦胧模糊的火焰,看向无尽的远方和过去,然后慢慢有了一抹解脱的笑。
那里是风沙之中,生活贫苦简单,却幸福安康的双楠村,村里有他的阿爹阿娘,阿妹阿弟,和他心爱的姑娘。
这一日,他捡枝劈柴回来,满身是汗,又累又饿,阿娘早就做好了饭,他埋头足足吃了三大碗,然后在炉子的火光边,盖上破絮的棉被,幸福地闭上了眼。
第146章 填补你偶尔丢失的心脏……
被蛊虫占据的躯壳,在人死之后,会变成反哺蛊虫的养料。
便如那时说书人刑泥巴的尸体,终将变成一片如烂泥般方便蛊虫进食的肉泥。
程祈年还在怔忡看着怀中已经将要冰冷的尸体,凝辛夷手中的采血刀已经干脆利落地将从高大柱身上析出的那只刚刚探头的蛊虫贯穿,三清之气炸开一些血肉,露出了那只格外粗壮的挑生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