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101)
她说完,察觉对面的人不自觉绷起了面皮,垂手聆听,顿了下,语气又温和下来:“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端看他一个无依无仗的庶人,筹谋数年时间,只为设计一名县主之死,便知他胆何其大而心何其细。
昼长苦夜短,眨眼间半个时辰的银漏水满,胤奚便该告退了。
他没有磨蹭,放下挽折的缠枝纹袖口起身,仔细将棋盒与坐垫归置齐整,顺手捋正女郎折扇上的坠绦。
正要离去,谢澜安忽叫住他:“等等。束梦。”
胤奚转头,束梦端了一盏白玉瓷盛的散着热气的东西入室,“娘子,来了。”
谢澜安倚坐方席上,向胤奚指指碗,“牛乳,给你的,以后每晚饮一盏。”
食乳酪本是北地胡人的风气,在大玄,乳酪价贵,只有贵人家中才能供应起。
丰年小时候总嚷着要长个子,日饮一盏,长到如今身体壮如牛犊,风寒都没染过几回。谢澜安一见胤奚清瘦的身子,巴掌大的小脸,便想起他这两年蛰伏苦熬的经历,是以也给他补补。
胤奚这次却没有如获珍宝地领命,他注视那盏洁白的乳酪,抻了抻女郎送他的衣服袖口,迟疑道:“喝这个,会长身体吧……”
世上男子无不盼着长高些,哪有嫌自己高的?
谢澜安倒是怕他喝完后,皮肤将养的比现在还白。
那岂不是更会招惹人了。
“衰奴不想喝么。”
这声从喉咙里溢出的轻娇一出,谢澜安耳后的皮肤不由簌栗,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喝乳酪脾胃不服?”
胤奚摇摇头。
谢澜安耐着性子:“对牛羊有避讳?”
胤奚还是摇头。
谢澜安板起脸色眯了眯眼:“我是在和你打商量?”
“衰奴……”
“闭嘴,喝。”
一脸委屈的小郎君在女郎的注视之下,不情不愿捧起瓷盏,小口小口地喝。
牛乳醇稠香甜,饮之暖腹,这是胤奚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这么好喝的东西。
只是美食与衣裳便像鱼与熊掌,他怕不可兼得。
但胤奚最终还是听话地喝完了,放下碗后,他向束梦道了声谢。束梦看着他的两边嘴角,却是一乐。
原来他不留神,留了两撇小白胡在唇边。
谢澜安清泠的眸子望过去,人亦忍俊。
下一刻,她又笑不出来了。因为胤奚用那双水漉漉的黑眸凝视着她,探出嫣红的舌尖,将唇边的残白舔吮进去,干干净净地一笑:“多谢女郎赐乳。”
第39章
谢澜安奉太后懿旨调查命案, 她明知凶手是谁,却依旧每日穿梭于廷尉、庾洛神在何家的故居、韦陀寺之间,查得大张旗鼓。
她首先要“排查”的便是有可能对庾洛神心生杀意的仇家, 没过几日, 查出的事情还真不少。
头一桩, 庾洛神当初为她庆生的那个斯羽园, 便是她霸占顾氏的祖业得来, 为这一座园子, 庾氏构陷顾氏一族含冤入狱。在围捕之时,顾家有忠仆趁乱脱逃,吞炭涂面,多年不知所踪。
再比如庾松谷多年前曾与一名将种子弟不睦,后借太后之势,将此人阖家治罪,妻眷罚没为官奴。
其中也有垂髫小儿被暗中托孤送出,算算年纪,如今也该是气盛力壮的少年了。
又比如庾氏的姻亲何家, 户部尚书何兴琼在一次西南水患的赈灾中,将此事交由族侄承办, 结果何家人将发霉的粟麦掺沙充当灾粮, 自己中饱私囊。
当地郡守心系百姓, 无奈之下开官仓放粮, 事后被追责, 被逼自尽。
那郡守门下,也曾豢养过食客死士。
谢澜安当然知道这些人不是嫌疑凶犯,她看似在查找害死庾洛神的疑犯,实则揭露出的, 全是庾何两家这些年所犯的罪行。
之后,谢澜安将这些卷宗全送到了太后的案头。
庾太后头戴抹额,览后,沉默良久。
“臣不敢欺隐太后娘娘,却也知这些……不能公布出去。”谢澜安看透了太后护短的心思,神色谨然道,“臣会交由秘府封档。”
太后并非一颗铁石之心,这些年她也多次有意无意地提醒母家,不要行事太过。只是她坐在这深宫里,在外做事的是她兄长与侄甥,她终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自家至亲命丧黄泉,她才终于痛了,终于不得不从装睡中睁开眼,直面她一直忽略的问题。
可是已经太晚了,尾大不掉,非一时一日可以革新。船行此处,如今的矛头只能对外,而不能让这把火烧回庾氏身上。
“含灵,辛苦你了……再查吧。”
寂静的寝殿中,太后推开眼前那堆折子,声音透出疲色。
谢澜安没接口。
她把这些东西挑明到太后面前,就是想给太后提个醒,这些年太后一直想改革吏治,制衡世家,充盈国库,但她所用的这把刀,错了。
也许太后不曾想过以庾代陈,可是靖国公庾奉孝会不会生出异念?皇帝已到大婚的年纪,却久不选秀,久而久之,手掌兵权羁縻金陵的庾松谷,又会不会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太后始终不明白,庾氏,才是令她治国初衷南辕北辙的根源。
上一世的党锢之祸便是由庾氏父子主导,非要治世家于死地,他们并非为了削除门阀后立志革新,只是想要更方便地掌控大玄。
这辈子唯一的不同是,他们失去了大司马的助力,边关还在打仗,而太后又真心想要赢下这一仗。
所以谢澜安向太后多劝了一句:“娘娘,我朝与伪朝的战事正兴,金陵不能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