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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164)

“吴越山多水深,的确有匪贼出没。”

三只老狐狸交换眼色,沉住心气,在莞席上落座。

他们匆忙赶来,已是在这小娃娃面前失了先手,不能再失方寸。

陆公两眼沉沉地盯着谢澜安,天命之年以后,除了进宫朝岁,他便再未坐过席面的下首,仰视过什么人。

“合力剿匪吾等没有意见。朝廷丢了官吏,我们丢了家人,谢大人急,我们也急。对于山越流民的情况,我们这些本地人,多少比钦差大人更清楚些。到时我们帮大人‘找回’那些失踪官员,大人也帮我们‘找回’那几个后生,再收剿一伙贼人向陛下交差,亦是皆大欢喜。谢钦差以为如何?”

谢澜安望着陆公不得不捏着鼻子讨价还价的尊容,这不是能坐下来好好谈嘛。

他说的话,已经等于隐晦承认,他们知道万斯春等人的下落,双方交换“人质”,他们再推出一帮山匪做替罪羊,这事儿便揭过去了。

这便解释通了,为何胤奚接触的浮玉山之人有松动的迹象——被胁迫着与朝廷作对,还有被卸磨杀驴卖了顶罪的风险,纵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

“但是,”张公紧接着开口,“失踪官吏我们可以帮忙找,但清田的举措必须暂搁。吴地什么情况谢娘子看到了,这里不比金粉浮华的金陵城,山泽崎岖,时有匪患,田多失主,不易测量,为了朝中肱股之臣的安全计,也为大玄社稷的安稳计,还是暂时搁置为好。”

谢澜安睖眸:“张公言下之意,陛下若执意在吴地清田,诸公便让前来的臣子不安全,也让大玄的江山社稷不安稳了?”

张公心头一跳,小女娘口齿好生了得,厉声道:“谢娘子利齿强辨,将这诛心言语安在我等头上,是何居心?张某乃大玄三朝老臣,与你祖父论交时,你还没来到世上!

“想当初南渡,大批北方士族奔赴江左,占我三吴良田沃土,当时高祖帝说得好好的,必会给我们南人安身之地,不会折损原住民的利益!如此方换得顾陆朱张之氏,对大玄忠心耿耿!”

张公越说越激动,灵龟手杖拄得地面铿铿作响,“这才多少年呐,便要出尔反尔不成!”

“多少年?”谢澜安丝毫不为这番慷慨陈词所动,眼波懒漫,如同俯视苍生的鹔鹰在云间小小打了个盹,“一百年总有了吧,还贪不足?”

第65章

三吴自古豪富, 因着依山傍水的地利,锦衣被天下,粮米输京华, 每年沿秦淮水运进金陵的粮食, 十有八九都来自三吴。

更不用提这些大姓士族纷纷封山占泽, 圈拢私地, 榨万人锱铢为己用, 家财几何, 只怕何羡来了也难以胜计。

“——”张公听了谢澜安的话,先是不敢置信地一怔,随即瞠目拍案,“竖子放肆!”

钱公拧眉:“小女娘如此挑衅长辈,是圣上宸意对我等老臣不满,还是谢家如此教子?闻听庾氏覆灭,还是你谢含灵的手笔,怎么,如此迫不及待便想做第二个庾家, 想削减世族,好让谢氏一家独大吗?”

从前庾太后与靖国公把持朝政之际, 这些江南士族被庾氏压住一头, 无人敢轻攫其锋。他们惧怕庾家, 却不怕一举灭了庾家的谢澜安, 说到底, 是因着那场宫变定计宫闼之内,发于一夕之间,谢澜安将伤亡影响控制在最低,没有波及到京城之外。

善治者, 治之于未乱。

不是置身其中的人,反将其中的危险看小了。

说到底,是看小了她。

谢澜安好脾气地笑笑:“我与阁下说清田,阁下与我说匪患;我与阁下说新政,阁下与我说高祖;好罢,我顺着阁下谈旧约,阁下又攀扯我谢家。使我早生五十年,这清谈第一的名号,让贤也罢。”

这是什么?这叫泥鳅下酒,滑不留手。张公被个二十出头的小辈讥讽,抖抖嘴角,心挂孙儿安危又不好谈僵,语气生硬地转折:

“总之路只有两条,要么,你停止清田,我等帮你救出被劫官员;要不然,耽误了救援,外任的臣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回京没法交代,哼,老夫倒要看还有几个后生敢来接手。”

“明公大义呀。”谢澜安揖手赞叹,饶有兴致地问,“这么说来,你们儿孙的性命也不顾了?”

她这跃跃欲试的反应……三老面色明显一沉,还是陆公咬咬牙道:“大家族宗嗣子弟不止一人,谢娘子不必代人担忧。不如想一想,若谢娘子的官声败了,可就万事皆休!”

呵地一声,谢澜安轻笑。

“三位,貌似把我当成可欺以方的君子了。”

“……什么?”张公谨慎地盯着座上人。

夕阳没去,女子的脸孔在灯烛辉映下越发绮丽清幽,可不知为何,他却从中看出几分邪性。

“朝堂上最不缺的,就是想往上爬的人。万斯春他们找不回来,还有下一批,下一批人再出事,我们兰台的朱御史说了,他愿请缨前来,亲自督促清田事。

“我的名声么早已在外,还在乎什么败不败吗?只要有陛下撑腰——”谢澜安蓦然敛了笑,扇尖点案,震声如金玉,“先斩后奏四个字,我也用得的。”

反观世家,真的舍得放弃花了二十年时间才栽培起来的家族继承人?

她出身世家,她最懂得,今日换作谢策谢丰年被拿捏,她二叔也要掂量掂量。

张公后背激起一串凛子,身子不由前倾:“……朱公,江左势族同气连枝,你倒言语一句啊!”

朱公默默喝了半晌茶,闻言仿佛如梦初醒,没看张公,镇定地转向谢澜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