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180)
贺宝姿十回来见谢娘子有八回这胤郎君都在,早就习以为常了,哪想到那许多。她按照谢澜安的要求,询问了十名武卫对山上一战的看法,以及她们对自己表现的评价, 再根据她们的判断力,评估出一份简报。
“坐下说。”谢澜安发话, 让婢女给她盛来一碗枣汤暖身。纸张以铜镇纸压住边缘, 只见上面对池得宝她们各人的优势特点、短板不足等叙述详尽。
不愧是在校事府打磨过几年, 又跟随祖老将军学过察人用兵之道的, 无论眼力与见识, 都具有将才的雏形了。
谢澜安眼眸轻弯,一满意就忍不住调侃:“就是这手字……”
贺宝姿露出个无奈的笑。她好武不好文,一向不惯文书工作,因知此事对梳理庶务有帮助, 娘子教她如何做,她才学着上手的。
至于字写得美丑……贺宝姿抬头促狭地看向胤奚,“娘子是书法大家,咱又不配得到手把手的指点,哪能跟旁人比。”
胤奚笑得含蓄莫名。
谢澜安余光瞄见这股清媚惑主的劲儿,嗓子眼又开始发痒,顺手把简报拍在他手里。
对面贺宝姿玩笑了一句,又头疼地皱起眉,“其他人都好说,最难办的还是纪小辞,擅自行动、未战杀卒、独来独往。”
不会配合队友的人,任凭武艺再出众,也只是个单兵,不适合做领队。
谢澜安问:“她自己怎么说?”
“她的怪脾气娘子还不了解吗,”贺宝姿苦笑,“解下兵器说任凭娘子处置呢,至于错,那是不会认的。”
谢澜安没急着下结论,往胤奚身上看,“依你看呢?”
分明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却让胤奚轻易联想到昨日隔着扇面,入耳戏谑的声调……胤奚耳根子热了一下,得体地开口:“刺客易得,良将难求。凭一事一时,尚不能完全定论,可以再看看。”
贺宝姿本以为与纪小辞发生过冲突的胤奚会不看好她,闻言愣了一下,握着暖手的白瓷盏说:“威望不是靠杀人建立的,她这么个一言不合就捅人心窝子的作派,恐怕会起乱子。”
谢澜安道:“杀一人为恶,杀百人为枭,像大司马褚啸崖杀万人以筑京观,震慑北朝近二十年不敢冒进,尽管有伤阴德,却不是单纯的善恶可论的了。”
她看着贺宝姿仍旧未松的眉头,“我非认同褚啸崖,纪小辞的行为也要申饬。这回拨云堡部曲小试牛刀,有特别勇武者,单独设立精锐营,和我亲兵里的精锐合编,把纪小辞放进去,磨一磨。”
贺宝姿慢一拍才反应过来:“作为唯一的女卫进去吗?”
谢澜安点头,胤奚适时接过话:“这位纪姑娘杀手出身,戾气未磨,又厌弱恨蠢,所以会出这种事。但所谓精锐堆儿,又是个刺头堆儿,到了那里是谁踩谁?纪小辞这种人,只会在往上摔爬的过程中,将真心认同的人视作同袍,否则她怎会与其他女武卫相安无事,又怎会甘心服膺女郎?”
这马屁拍得隐晦又高明,前头那一大番话,都是为最后一句做的注脚。
贺宝姿总算明白过来,原来娘子早有章程了,不过是借胤郎君的默契提出来。
之前她总听玄白碎碎念叨胤奚得主子偏心,还不大能感同身受那种酸气,现在想想,其实她与胤郎君是脚前脚后进的府——有些事,还真没法嫉妒。
贺宝姿笑笑,倒是不担心纪小辞那身硬骨头会被人踩下去,说不定她换个环境,真可以别开生面。
说罢事务,贺宝姿心头大石落地,起身告辞。
穿靴时这高大女郎想起什么,眨眼:“若说调去精锐营,胤郎君诛杀首恶,可当得起头一份啊。”
门扉阖上,谢澜安佯装当真考虑了一下:
“是可以,我预备将精锐营送到西府,跟随二叔历练历练。”
“我本事不济,哪也不去。”
二人同时开口。
谢澜安嘴角忍不住轻扬,抬手挡了一下。胤奚在她面前蹲下,睁圆的眸子透过浓密的睫毛盯着她,饱含执拗:“贺校尉都会使坏了,你管不管?”
呦,这小模小样,还有恃宠起来的语气。
会使坏的何止贺宝姿,谢澜安别过脸,顾左右而言他:“之前压了你的功劳没报,有什么想法没有?
胤奚体内仿佛还有残酒,心底腾地一下躁了,抢着话音低语:“但凭女郎吩咐,我今日来不是为说这个的。”
他心里有话,要趁热打铁。昨天虽是他先失了分寸,女郎却意想不到地纵容他,所以若不趁机把肺腑里的话抖出来见一见天日,他只怕女郎过后不认账,良机便白白错失了。
这是打蛇随棍上,反正在谢澜安面前,他早已无脸皮可言。可他越急切,天越不遂人愿,胤奚才一张口,门廊上响起一片轻脆的呼声:“表姐、阿姊,你在吗?”
“娘子,是小娘子与表小姐她们过来了。”婢子在门外禀报。
谢澜安这里和寻常闺阁不同,她道一声进,掩风的帷帘方打起来。胤奚眼睛里闪过一丝怅怅,才站起身,一群年轻女娘便鱼贯着进来了。
打头的常乐怀抱一张绿檀七弦琴,后面两名女娘,是二房的二娘阮栖桐与四娘阮韶亭,皆身披猩猩红斗篷,飘然携进一阵寒梅似的冷香。
一进屋,看见表姐身边还站着个白衣郎君,仙容逸骨,风尘表物,女孩子们不禁面面相觑。
谢澜安“江左琴道一品”、“书道一品”的名声在外,原本在她初到阮府时,这几个表姐妹便在常乐的撺掇下,想来向谢澜安请教。只是她们也知道谢表姐来钱塘是办大事的,前段日子外面乱得很,众人都不敢叨扰,好不容易尘埃落定,这几日眼见西院闲了,常乐来之前还特意问过伏鲸表哥,说是今个没什么事,她们才相约而来。